近年來新詩的氣象頗是黯淡。一年前我曾寫《新詩》一文。
上篇已刊在《一般》雜誌上;在那裏麵,我敘述新詩的曆史,並略說明暫時的冷落,未必即足製新詩的死命。下篇本定申說這後一層意見;但這要說到將來的事,而且近於立“保單”,未免使我為難。所以躊躇著,終於不曾下筆。
有一回和平伯談及,他說從前詩詞曲的遞變,都是跟著通行的樂曲走的。如絕句的歌唱有了泛聲,後人填以實字,便成為詞,就是一例。先有樂曲的改變,然後才有詩(廣義的)體的改變。至於王靜安先生《人間詞話》所說的“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故循而作他體”,還是第二因。平伯說將專寫一書論此事。他又說新詩的冷落,沒有樂曲的基礎,怕是致命傷。若不從這方麵著眼,這“冷落”許不是“暫時”的。
我想平伯的話不錯。但我很奇怪,皮黃代昆曲而興,為時已久,為什麼不曾給詩體以新的影響?若說俚鄙之詞,出於伶工之手,為文人所不屑道,那麼,詞曲的初期也正是一樣,何以會成為文學的正體呢?我不能想出一個滿意的解釋;或者皮黃文句太單調而幼稚,一班文人想不到它們有新體詩的資格吧?據我所記得的,隻有錢玄同先生,在從前的《新青年》裏,似乎說起過皮黃戲的文學價值;但不久他似乎又取消了自己的意見。他可也沒說皮黃可以成為新體詩。而從曆史的例子所昭示的,皮黃及近百年一般通行的樂曲,確乎應成為新體詩;若它們真如我所猜,沒有具備著這種資格,那麼,文學史上便將留下一段可惜的空白了。
皮黃既與新體詩無幹,因此論現在的新詩的,才都向歌謠裏尋找它的源頭。在近幾年裏,歌謠的研究,已“附庸蔚為大國”了。但歌謠的音樂太簡單,詞句也不免幼稚,拿它們做新詩的參考則可,拿它們做新詩的源頭,或模範,我以為是不夠的。說最初的詩就是歌謠,或說一切詩淵源於歌謠,是不錯的。但初期的詩直接出於歌謠,後來的便各有所因,歌謠隻是遠祖罷了。至於現在的新詩,初時大部分出於詞曲,《嚐試集》是最顯著的例子。以後的作者,則似乎受西洋影響的多。所謂西洋影響,內容方麵是新的人生觀和宇宙觀,形式方麵是自由詩體。這新的人生觀和宇宙觀,不幸不久就已用完,重新換上風花雪月,傷春悲秋那些老調;隻剩自由詩體存留著。直到去年,聞一多、徐誌摩諸先生刊行《詩鐫》,才正式反對這自由詩體,而代以格律詩體,也是西洋貨色。此外,翻譯的日本的小詩,那灑脫的趣味與短小的詩形也給了不少的影響;但後來所存的,也隻有形式了。所以新詩徹頭徹尾受著外國的影響,與皮黃和歌謠同樣是“風馬牛不相及”。其後內容方麵雖複歸於老調,但也隻是舊來詩、詞、曲裏的東西,與皮黃和歌謠仍然無關的。
新詩之沒有樂曲的基礎,已是顯然。它是不是因此失了成立的根據?有人許要說,“是的”。但我想文學史的演進,到這一期,或者是呈著“突變”的狀態吧。它留下的一段空白,也許要讓新詩給填上。新詩即以形式論,無韻也好,有韻也好,自由體也好,格律體也好,總已給我們增出許多表現自己的方法。我們可以用它們表現舊來詩、詞、曲所不能表現的,複雜的現代生活;我們更希望用它們去創造我們的新生活。所以新詩也許不能打倒舊來一切詩、詞、曲,但它至少總該能占著與它們同等的地位:我直到現在是這樣相信著的。
可是,詩的樂曲的基礎,到底不容忽略過去;因為從曆史上說,從本質上說,詩與音樂的關係,實在太密切了。新詩若有了樂曲的基礎,必易入人,必能普及,而它本身的藝術上,也必得著不少的修正和幫助。
有人說,新詩(無論無韻,有韻,自由體,格律體)不便吟誦,也是冷落之一因。這或者是的。為什麼新詩不便吟誦?我想,或由於文句的組織,或由於韻的不協調,或由於不知如何吟誦,或竟由於不願吟誦之成見(新詩不能吟誦,不足吟誦,或不必吟誦之成見)。因前兩種緣故,才有人不顧胡適之先生“自然音節”說,而去試創新律,如田漢、陸誌韋、徐誌摩諸先生都是,平伯在詩的新律(《我們的七月》)一文中已述及。等到《詩鐫》出版,這新律運動便有了一定的標準,而且想造成風氣了。《詩鐫》裏頗有幾篇文說明這種新律,但我覺朱湘先生《誌摩的詩》一文(去年《小說月報》一月號)或者更具體些,雖然此文並非為解釋新律而作。這時候有一件事令人注意,便是朱先生讀詩會的提議;我可以說,這是從後兩種緣故而來的。他在《詩鐫》上寫了一篇小文,說明讀詩的重要,並定下日子與地方,請人去聽他讀自己的詩。屆期他“臨時回戲”,大家失望。但不久以後,我卻聽見他的誦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