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用舊戲裏醜角的某種道白的調子(我說不清這種調子什麼戲裏有)讀的;那是一種很爽脆的然而很短促的調子。他讀了自己的兩首詩,都用的這種調子。我想利用這種調子,或舊戲裏,大鼓書裏其他調子,倒都可行。隻是一件,若僅用一種調子去讀一切的新詩,怕總是不合式的。這讀新詩的事,實甚重要;即使沒有下文所要說的唱新詩那樣重要,也能增進一般人誦讀新詩的興味,與舊來的“吟誦”不同的興味,並改進新詩本身的藝術的。可惜後來雖還有人提及此事(見《現代評論》),而讀詩會始終沒有實現。自然,這也是一種藝術,不是人人能討好的。
現在我要說唱新詩。將新詩譜為樂曲,並實地去唱,據我所知,直到目下,還隻有趙元任先生一人。好幾年前,他的《國語留聲機片課本》中,便有了新詩的樂譜;我曾從那片子上,聽過鄭振鐸先生《我是少年》一首詩。前年北來至今,又三次聽到趙先生的自彈自唱,都是新詩。這三回的印象雖也還好,但似乎不像最近一次有特殊的力量。這回他在一個近千人的會場裏,唱了兩首新詩;彈琴的是另一個人。這或因他不用分心彈琴之故,或因樂曲之故,或因原詩之故:他唱的確乎是與往日不同。他唱的是劉半農先生的《教我如何不想他?》和徐誌摩先生的《海韻》。唱第一首裏“如何教我不想他”那疊句,他用了各不相同的調子;這樣,每一疊句便能與其上各句的情韻密合無間了。唱第二首裏寫海濤的句子,他便用洶洶湧湧的聲音,使人竦然動念;到了寫黃昏的句子,他的聲音卻又平靜下去,我們隻覺悄悄的,如晚風吹在臉上。這兩首詩,因了趙先生的一唱,在我們心裏增加了某種價值,是無疑的。散會後,有人和我說,“趙先生這回唱,增進新詩的價值不少”,這是不錯的。
我因此想到,我們得多有趙先生這樣的人,得多有這樣的樂譜與唱奏。這種新樂曲即使暫時不能像皮黃一般普及於民眾,但普及於新生社會和知識階級,是並不難的。那時新詩便有了音樂的基礎;它的價值也便可漸漸確定,成為文學的正體了。但是單有詩篇的唱奏,我想還不夠的;我們得有些白話的歌劇,好好地寫下來,好好地演起來,那是更有力的影響,也容易普及些——或竟能很快地普及於一般民眾,也未可知。說起白話的歌劇,我們極容易想起《葡萄仙子》;它已有了很大的勢力,在小學校裏和一部分知識階級的觀眾裏。
我慚愧還沒有讀過這個劇本;但在北平曾一見它的上演,覺得確是很好。不過一個歌劇,決不能撐持我們的局麵;況且《葡萄仙子》是兒童的歌劇,我們還得有我們自己的。這種歌劇的成功是可能的,《葡萄仙子》可以作證。
以上說的新詩的音樂化,實在是西洋音樂化(作曲的雖是中國人,但用的是西洋法子)。這是就實際情形立論;本來新詩大部分是西洋的影響,西洋音樂化,於它是很自然的。至於皮黃,本身雖不能成為新體詩,它的音樂,還有大鼓書的音樂(據我所知,大鼓書似有兩種唱法,——其細微的派別我可不管,也說不出——像白雲鵬,雖然是唱,實在可說是念白,與別人的不同。我上文論讀詩可利用大鼓調,便是指此,寫到這裏,我想大鼓書的文句似比皮黃繁複,它的本身也許可以變成新體詩,與現在的新詩同去填文學史上那股空白,固不僅音調可供我們的利用而已),是不是可以用來唱新詩或新的白話歌劇,我還不能說;我希望有人試一試——若有成績,就讓這皮黃音樂化或大鼓書音樂化,與那西洋音樂化並行不悖,也是很好的。
1927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