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萍郢火栗四君近年來為家人的衣食,為自己的職務,日日地忙著,沒有坐下閑想的工夫;心裏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萍見麵時,常歎息於我的沉靜;他斷定這是退步。是的,我有兩三年不大能看新書了,現在的思想界,我竟大大地隔膜了;就如無源的水一樣,教它如何能夠滔滔地長流呢?幸而我還不斷地看報,又住在北京,究竟不至於成為與世隔絕的人。況且魯迅先生說得好:“中國現在是一個進向大時代的時代。”無論你是怎樣的小人物,這時代如閃電般,或如遊絲般,總不時地讓你瞥著一下。它有這樣大的力量,決不從它巨靈般的手掌中放掉一個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著它的威脅。大約因為我現在住著的北京,離開時代的火焰或漩渦還遠的緣故吧,我還不能說清這威脅是怎樣;但心上常覺有一點除不去的陰影,這卻是真的。我是要找一條自己好走的路;隻想找著“自己”好走的路罷了。但那裏走呢?或者,那裏走呢!
我所徨的便是這個。
說“那裏走?”是還有路可走;隻須選定一條便好。但這也並不容易,和舊來所謂立誌不同。立誌究竟重在將來,高遠些,空泛些,是無妨的。現在我說選路,卻是選定了就要舉步的。在這時代,將來隻是“浪漫”,與過去隻是“腐化”一樣。它教訓我們,靠得住的隻是現在,內容豐富的隻是現在,值得拚命的隻是現在;現在是力,是權威,如鋼鐵一般。但像我這樣一個人,現在果然有路可走麼?果然有選路的自由與從容麼?我有時懷疑這個“有”,於是乎悚然了:那裏走呢!
舊小說裏寫勇將,寫俠義,當追逼或圍困著他們的對手時,往往斷喝一聲道,“往那裏走!”這是說,沒有你走的路,不必走了;快快投降,遭擒或受死吧。投降等也可以說是路,不過不是對手所欲選擇的罷了。我有時正感著這種被迫逼,被圍困的心情:雖沒有身臨其境的慌張,但覺得心上的陰影越來越大,頗有些惘惘然。
三個印象我知道這種心情的起原。春間北來過上海時,便已下了種子;以後逐漸發育,直至今日,正如成蔭的大樹,根株蟠結,不易除去。那時上海還沒有革命呢;我不過遇著一個電車工人罷工的日子。我從寶山路口向天後宮橋走,街沿上擠擠挨挨滿是人;這在平常是沒有的。我立刻覺著異樣;雖然是晴天,卻像是過著梅雨季節一般。後來又坐著人力車,由二洋涇橋到海寧路,經過許多熱鬧的街市。如密雲似的,如波浪似的,如火焰似的,到處擾擾攘攘的行人;人力車得委婉曲折地穿過人叢,拉車的與坐車的,不由你不耐著性兒。我坐在車上,自然不要自己掙紮,但看了人群來來往往,前前後後,進進退退地移動著,不禁也暗暗地代他們出著力。這頗像美國式足球戰時,許多壯碩的人壓在一個人身上,成了肉堆似的;我感著窒息一般的緊張了。就是那天晚上,我遇著郢。我說上海到底和北京不同;從一方麵說,似乎有味得多——上海是現代。郢點點頭。但在上海的人,那時怕已是見慣了吧;讓諦知道,又該說我“少見多怪”了。
第二天是我動身的日子,火來送我。我們在四馬路上走著,從上海談到文學。火是個深思的人。他說給我將著手的一篇批評論文的大意。他將現在的文學,大別為四派。一是反語或冷嘲;二是鄉村生活的描寫;三是性欲的描寫;四是所謂社會文學,如記一個人力車夫挨巡捕打,而加以同情之類。他以為這四種都是PettyBourgeoisie的文學。一是說說閑話。二是寫人的愚癡;自己在圈子外冷眼看著。四雖意在為Proletariat說話,但自己的階級意識仍脫不去;隻算“發政施仁”的一種變相,隻算一種廉價的同情而已。三所寫的頹廢的心情,仍以Bourgeoisie的物質文明為背景,也是PettyBourgeoisie的產物。這四派中,除第三外,都除外自己說話。火不讚成我們的文學除外自己說話;他以為最親切的還是說我們自己的話。至於所謂社會文學,他以為竟毫無意義可言。他說,Bourgeoisie的滅亡是時間問題,PettyBourgeoisie不用說是要隨之而去的。一麵Proletariat已漸萌芽蠢動了;我們還要用那養尊處優,豐衣足食(自然是比較的說法)之餘的幾滴眼淚,去代他們申訴一些浮麵的,似是而非的疾苦,他們的不屑一顧,是當然。而我們自己已在向滅亡的途中,這種不幹己的呼籲,也用它不著。所以還是說自己的話好。他說,我們要盡量表現或暴露自己的各方麵;為圖一個新世界早日實現,我們這樣促進自己的滅亡,也未嚐沒有意義的。“促進自己的滅亡”,這句話使我竦然;但轉念到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的時候,我又爽然自失。與火相別一年,不知如何,他還未將這篇文寫出;我卻時時咀嚼他那末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