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後的一個晚上,栗君突然來訪。那是一個很好的月夜,我們沿著水塘邊一條幽僻的小路,往複地走了不知幾趟。
我們緩緩地走著,快快地談著。他是勸我入黨來的。他說像我這樣的人,應該加入他們一夥兒工作。工作的範圍並不固定;政治,軍事固然是的,學術,文學,藝術,也未嚐不是的——盡可隨其性之所近,努力做去。他末了說,將來怕離開了黨,就不能有生活的發展;就是職業,怕也不容易找著的。他的話是很懇切。當時我告訴他我的躊躇,我的性格與時代的矛盾;我說要和幾個熟朋友商量商量。後來萍說可以不必;郢來信說現在這時代,確是教人徘徊的;火的信也說將來必須如此時再說吧。我於是隻好告訴栗君,我想還是暫時超然的好。這超然究竟能到何時,我毫無把握。若能長此超然,在我倒是佳事。但是,若不能呢?我因此又迷糊著了。
時代與我這時代是一個新時代。時代的界限,本是很難畫出的;但我有理由,從十年前起算這時代。在我的眼裏,這十年中,我們有著三個步驟:從自我的解放到國家的解放,從國家的解放到ClassStruggle;從另一麵看,也可以說是從思想的革命到政治的革命,從政治的革命到經濟的革命。我說三個步驟,是說它們先後相承的次序,並不指因果關係而言;論到因果關係,是沒有這麼簡單的。實在,第二,第三兩個步驟,隻包括近一年來的時間;說以前九年都是醞釀的時期,或是過渡的時期,也未嚐不可。在這三個步驟裏,我們看出顯然不同的兩種精神。在第一步驟裏,我們要的是解放,有的是自由,做的是學理的研究;在第二,第三步驟裏,我們要的是革命,有的是專製的黨,做的是軍事行動及黨綱,主義的宣傳。這兩種精神的差異,也許就是理想與實際的差異。
在解放的時期,我們所發見的是個人價值。我們咒詛家庭,咒詛社會,要將個人抬在一切的上麵,作宇宙的中心。我們說,個人是一切評價的標準;認清了這標準,我們要重新評定一切傳統的價值。這時是文學,哲學全盛的日子。雖也有所謂平民思想,但隻是偶然的憐憫,適成其為慈善主義而已。社會科學雖也被重視,而與文學,哲學相比,卻遠不能及。這大約是經濟狀況劇變的緣故吧,三四年來,社會科學的書籍,特別是關於社會革命的,銷場漸漸地增廣了,文學,哲學反倒被壓下去了;直到革命爆發為止。在這革命的時期,一切的價值都歸於實際的行動;軍士們的槍,宣傳部的筆和舌,做了兩個急先鋒。隻要一些大同小異的傳單,小冊子,便已足用;社會革命的書籍亦已無須,更不用提什麼文學,哲學了。這時期“一切權力屬於黨”。在理論上,不獨政治,軍事是黨所該管;你一切的生活,也都該黨化。黨的律是鐵律,除遵守與服從外,不能說半個“不”字,個人——自我——是渺小的;在黨的範圍內發展,是認可的,在黨的範圍外,便是所謂“浪漫”了。這足以妨礙工作,為黨所不能容忍。幾年前,“浪漫”是一個好名字,現在它的意義卻隻剩了諷刺與詛咒。
“浪漫”是讓自己蓬蓬勃勃的情感盡量發泄,這樣擴大了自己。
但現在要的是工作,蓬蓬勃勃的情感是無訓練的,不能發生實際效用;現在是緊急的時期,用不著這種不緊急的東西。持續的,強韌的,有組織的工作,在理知的權威領導之下,向前進行:這是今日的教義。黨便是這種理知的權威之具體化。
黨所要求於個人的是犧牲,是無條件的犧牲。一個人得按著黨的方式而生活,想自出心裁,是不行的。
現在革命的進行雖是混亂,有時甚至失掉革命的意義;但在暗中的ClassStruggle似乎是很激烈的。隻要我們承認事實,無論你讚成與否,這Struggle是不斷地在那邊進行著的。
來的終於要來,無論怎樣詛咒,壓迫,都不中用。這是一個世界波浪。固然,我絲毫不敢說這Struggle,便是就中國而言,何時結束,怎樣結束;至於全世界,我更無從懸揣了。但這也許是杞憂吧?我總預想著我們階級的滅亡,如火所說。這滅亡的到來,也許是我所不及見,但昔日的我們的繁榮,漸漸往衰頹的路上走,總可以眼睜睜看著的。這衰頹不能盼望在平和的假裝下度了過去;既說Struggle,到了短兵相接的時候,說不得要露出猙獰的麵目,毒辣的手段來的。槍與炸彈和血與肉打成一片的時候,總之是要來的。近來廣州的事變,殺了那麼些人,燒了那麼些家屋,也許是大恐怖的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