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我們說,這種破壞是殘忍的,隻是殘忍的而已!我們說,那一些人都是暴徒,他們毀掉了我們最好的東西——文化!“我們詛咒他們!”“我們要複仇!”但這是我們的話,用我們的標準來評定的價值;而我們的標準建築在我們的階級意識上,是不用說的。他們是,在企圖著打倒這階級的全部,倘何有於區區評價的標準?我們的詛咒與怨毒,隻是“我們的”詛咒與怨毒,他們是毫無認識的必要的。他們可以說,這是創造一個新世界的必要的曆程!他們有他們評價的標準,他們的階級意識反映在裏邊,也自有其理論上的完成。我們隻是詛咒,怨毒,都不相幹;要看總Struggle如何,才有分曉。

不幸我覺得我們Struggle的力量,似已微弱;各方麵自由的,自私的發展,失了集中的陣勢。他們卻是初出柙的猛虎,一切不顧忌地拚命上前肉搏;真專製的紀律將他們凝結成鐵一般的力量。現在雖還沒有充足的經驗,屢次敗退下去;但在這樣社會製度與情形之下,他們的人是隻有一天天激增起來,勢力愈積愈厚;暫時的挫折與犧牲,他們是未必在意的。而我們的基礎,我雖然不願意說,勢所必至,會漸漸空虛起來;正如一座老建築,雖然時常修葺,到底年代多了,終有被風雨打得坍倒的一日!那時我們的文化怎樣?該大大地變形了吧?我們自然覺得可惜;這是多麼空虛和野蠻呀!但事實不一定是空虛和野蠻,他們將正欣幸著老朽的打倒呢!正如曆史上許多文化現已不存在,我們卻看作當然一般,他們也將這樣看我們吧?這便是所謂“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我們看君政的消滅,當作快事,他們看民治的消滅,也當一樣當作快事吧?那時我們滅亡,正如君主滅亡一般,在自然的眼裏,正是一件稀鬆大平常的事而已。

我們的階級,如我所預想的,是在向著滅亡走;但我為什麼必得跟著?為什麼不革自己的命,而甘於作時代的落伍者?我為這件事想過不止一次。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個不配革命的人!這小半由於我的性格,大半由於我的素養;總之,可以說是運命規定的吧。——自然,運命這個名詞,革命者是不肯說的。在性格上,我是一個因循的人,永遠隻能跟著而不能領著;我又是沒有定見的人,隻是東鱗西爪地漁獵一點兒;我是這樣地愛變化,甚至說是學時髦,也可以的。

這種性格使我在許多情形裏感著矛盾;我之所以已到中年而百無一成者,以此。一麵我雖不是生在什麼富貴人家,也不是生在什麼詩禮人家,從來沒有闊過是真的;但我總不能不說是生在PettyBourgeoisie裏。我不是個突出的人,我不能超乎時代。我在PettyBourgeoisie裏活了三十年,我的情調,嗜好,思想,論理,與行為的方式,在在都是PettyBourgeoisie的;我徹頭徹尾,淪肌浹髓是PettyBourgeoisie的。離開了PettyBourgeoisie,我沒有血與肉。我也知道有些年歲比我大的人,本來也在PettyBourgeoisie裏的,竟一變到Proletariat去了。但我想這許是天才,而我不是的;這許是投機,而我也不能的。在歧路之前,我隻有徨罷了。

我並非迷信著PettyBourgeoisie,隻是不由你有些舍不下似的,而且事實上也不能舍下。我是生長在都市裏的,沒有扶過犁,拿過鋤頭,沒有曝過毒日,淋過暴雨。我也沒有鋸過木頭,打過鐵;至於運轉機器,我也毫無訓練與忍耐。我不能預想這些工作的趣味;即使它們有一種我現在還不知道的趣味,我的體力也太不成,終於是無緣的。況且妻子兒女一大家,都指著我活,也不忍丟下了走自己的路。所以我想換一個生活,是不可能的,就是,想軋入Proletariat,是不可能的。從一麵看,可以說我大半是不能,小半還是不為;但也可以說,因了不能,才不為的。沒有新生活,怎能有新的力去破壞,去創造?所以新時代的急先鋒,斷斷沒有我的份兒!但是我要活,我不能沒有一個依據;於是回過頭來,隻好“敝帚自珍”。自然,因果的輪子若急轉直下,新局麵忽然的來,我或者被驅迫著去做那些不能做的工作,也未可知。那時怎樣?我想會累死的!若反抗著不做,許就會餓死的。但那時一個階級已在滅亡,一個人又何足輕重?我也大可不必蠍蠍螫螫地去顧慮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