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還有一件比較小的事,這兩年住在北京的人,不論留心與否,總該覺著的。這就是繪畫展覽會,特別是國畫展覽會。你隻要常看報,或常走過中山公園,就會一次兩次地看見這種展覽會的記載或廣告的。由一而再,再而三的展覽,我推想高興去看的人大約很多。而國畫的售值不斷地增高,也是另一麵的證據。上海雖不及北京熱鬧,但似乎也常有這種展覽會,不過不偏重國畫罷了。最近我知道,就有陶元慶先生,劉海粟先生兩個展覽會,可以作例。藝術與文學,可以說同是象牙塔中的貨色;而藝術對於政治,經濟的影響,是更為間接些,因之,更為安靜些。所以這條路將來也不會冷落的。但是藝術中的繪畫何以獨盛?國畫又何以比洋畫盛?

我想,國畫與國學一樣,在社會裏是有根柢的,是合於一般人脾胃的。可是洋畫經多年的提倡與傳習,現在也漸能引起人的注意。所以這回“海粟畫展”,竟有人買他的洋畫去收藏的(見北京《晨報·星期畫報》)。至於同是藝術的音樂,戲劇,則因人才,設備都欠缺,故無甚進展可言。國樂,國劇雖有多大的勢力,但當作藝術而加以研究的,直到現在,也還極少。這或者等待著比較的研究,也未可知。

這是我所知的,上海,北京的Bourgeoisie,與PettyBourgeoisie裏的非革命者——特別是這種人——現在所走的路。

自然,學術,藝術的範圍極廣,將來的路也許會多起來。不過在這樣擾攘的時代,那些在我們社會裏根柢較淺,又需要浩大的設備的,如自然科學,戲劇等,怕暫時總還難成為風氣吧?——我說的雖是上海,北京,但相信可以代表這時代精神的一麵——文化。我們若可以說廣州,漢口是偏在革命的一麵,上海,北京便偏在非革命的一麵了。這種大都市的生活樣式,正如高屋建瓴水,它的影響會迅速地伸張到各處。你若承認從前京式的靴鞋,現在上海式裝束的勢力,你就明白現在上海,北京的風氣,將會並且已經怎樣彌漫到別的地方了。

在這三條路裏,我將選擇那一條呢?我慚愧自己是個“愛博而情不專”的人;雖老想著隻選定一條路,卻總丟不下別的。

我從前本是學哲學的,而同時舍不下文學。後來因為自己的科學根柢太差,索性丟開了哲學,走向文學方麵來。但是文學的範圍又怎樣大!我是一直隨隨便便,零零碎碎地讀些,寫些,不曾認真做過什麼工夫。結果是隻有一點兒——一點兒都沒有!

駁雜與因循是我的大敵人。現在年齡是加長了,又遇著這樣“動搖”的時代,我既不能參加革命或反革命,總得找一個依據,才可姑作安心地過日子。我是想找一件事,鑽了進去,消磨了這一生。我終於在國學裏找著了一個題目,開始像小兒的學步。這正是望“死路”上走;但我樂意這麼走,也就沒有法子。不過我又是個樂意弄弄筆頭的人;雖是當此危局,還不能認真地嚴格地專走一條路——我還得要寫些,寫些我自己的階級,我自己的過,現,未三時代。一勁兒悶著,我是活不了的。胡適之先生在《我的歧路》裏說,“哲學是我的職業,文學是我的娛樂”;我想套著他的調子說:“國學是我的職業,文學是我的娛樂。”這便是現在我走著的路。至於究竟能夠走到何處,是全然不知道,全然沒有把握的。我的才力短,那不過走得近些罷了;但革命期的破壞若積極進行,報紙所載的遠方可怕的事實,若由運命的指揮,漸漸地逼到我住的所在,那麼,我的身家性命還不知是誰的,還說什麼路不路!即使身家性命保全了,而因生計窘迫的關係,也許讓你不得不把全部的精力專用在衣食住上,那卻是真的“死路”,實在也說不上什麼路不路!此外,革命若出乎意表地迅速地成了功,我們全階級的沒落就將開始,那是更用不著說什麼路的!但這一層究竟還是“出乎意表”的事,暫可不論;以上兩層卻並不是渺茫不可把捉的,浪漫的將來,是從現在的事實看,說來就“來了”的。所以我雖定下了自己好走的路,卻依舊要慮到“那裏走?”“那裏走!”兩個問題上去!我也知道這種憂慮沒有一點用,但禁不住它時時地襲來;隻要有些餘暇,它就來盤據心頭,揮也揮不去。若許我用一個過了時的名字,這大約就是所謂“煩悶”吧。不過前幾年的煩悶是理想的,浪漫的,多少可以溫馨著的;這時代的是,加以我的年齡,更為實際的,糾紛的。我說過陰影,這也就是我的陰影。我想,便是這個,也該是向著滅亡走的我們的運命吧?

1928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