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聞一多全集》編後記(1 / 2)

我敬佩聞一多先生的學問,也愛好他的手稿。從前在大學讀書的時候,聽說黃季剛先生拜了劉申叔先生的門,因此得到了劉先生的手稿。這是很可羨慕的。但是又聽說劉先生的手稿,字跡非常難辨認。本來他老先生的字寫得夠糟的,加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添注塗改,一塌糊塗,勢所必然。這可教人頭痛。聞先生的稿子卻總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工楷,差不多一筆不苟,無論整篇整段,或一句兩句。不說別的,看了先就悅目。他常說抄稿子同時也練了字,他的字有些進步,就靠了抄稿子。

再說,別人總將自己的稿子當作寶貝,輕易不肯給人看,更不用說借給人。聞先生卻滿不在乎,誰認識他就可以看他的稿子。有一回,西南聯大他的班上有一個學生借他的《詩經長編》手稿四大本。他並不知道這學生的姓名,但是借給了他。接著放了寒假,稿子一直沒有消息。後來開學了,那學生才還給他,說是帶回外縣去抄了。他後來談起這件事,隻說稿子沒有消息的時候,他很擔心,卻沒有一句話怪那學生。

三十年我和聞先生全家,還有幾位同事,都住在昆明龍泉鎮司家營的清華文科研究所裏,一住兩年多。我老是說要細讀他的全部手稿,他自然答應。可是我老以為這些稿子就在眼前,就在手邊,什麼時候讀都成;不想就這樣一直耽擱到我們分別搬回昆明市,到底沒有好好的讀下去。後來他參加民主運動,事情忙了,家裏成天有客,我也不好去借稿子麻煩他。去年春間有一天,因為文學史上一個問題要參考他的稿子,一清早去看他。那知他已經出去開會去了。我得了聞太太的允許,翻看他的稿子;越看越有意思,不知不覺間將他的大部分的手稿都翻了。聞太太去做她的事,由我一個人在屋裏翻了兩點多鍾。聞先生還沒有回,我滿意的向聞太太告辭。

想不到隔了不到半年,我竟自來編輯他的遺稿了!他去年七月還不滿四十八歲,精力又飽滿,在那一方麵都是無可限量的,然而竟自遭了最卑鄙的毒手!這損失是沒法計算的!

他在《詩經》和《楚辭》上用功最久,差不多有了二十年。在文科研究所住著的第二年,他重新開始研究《莊子》,說打算用五年工夫在這部書上。古文字的研究可以說是和《詩經》《楚辭》同時開始的。他研究古文字,常像來不及似的;說甲骨文金文的材料究竟不太多,一鬆勁兒就會落在人家後邊了。

他研究《周易》,是二十六年在南嶽開始;住到昆明司家營以後,轉到伏羲的神話上。記得那時湯用彤先生也住在司家營,常來和他討論《周易》裏的問題,等到他專研究伏羲了,才中止了他們的討論。他研究樂府詩,似乎是到昆明後開始。不論開始的早晚,他都有了成績,而且可以說都有了貢獻。

聞先生是個集中的人,他的專心致誌,很少人趕得上。研究學術如此,領導行動也如此。他在雲南蒙自的時候,住在歌臚士洋行的樓上,終日在做研究工作,一刻不放鬆,除上課外,絕少下樓。當時有幾位同事送他一個別號,叫做“何妨一下樓齋主人”,能這麼集中,才能成就這麼多。半年來我讀他的稿子,覺得見解固然精,方麵也真廣,不折不扣超人一等!對著這作得好抄得好的一堆堆手稿,真有些不敢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