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語言文學裏敘說語少而暗示語多,人生到底用情感時多,純粹用理智時少。普通的暗示語如上文所舉的大部分,因為常在口頭筆下,意義差不多已經人人皆知,但是比較複雜而非習見習聞的就得小心在意才會豁然貫通。有些馬虎的人往往隻看字麵,那會驢頭不對馬嘴的。《韓非子》裏說宋人讀書,看見“紳之束之”一句話,便在身上係了兩條帶子。人家問他為什麼左一條帶子右一條帶子的。他回答“書上這麼說來著。”他沒有看出書上那句話是個比喻,是告訴人怎樣做人的,不是告訴人怎樣穿衣服的。這也許是個極端的例子,但是古今這一類例子也不在少處。不過意義複雜的語言文字也隻是複雜些罷了,分析起來也不外上文所說的四個項目,其中並沒有什麼神秘的玩意兒。粗心大意固然不可,目瞪口呆也不必爾爾。仔細去分析,總可以明白的。複雜的意義大概寄托在語句格式或者比喻或者抽象語意。一般人隻注意比喻;其實別的兩項也夠麻煩的,而抽象語更其如此。一般人注意比喻,是因為詩離不了比喻,而詩向來是難懂的。但是就是詩,難懂處也並不全在比喻,語句格式足以迷惑人,決不在比喻之下。抽象語一向以為是屬於理智的,可是現在有些人以為也是屬於情感的;他們以為玄學也和笑、抒情詩、音樂一般,我們現在分別從辭令、詩、玄學三方麵看,看複雜的意義是怎樣用這三項工具構成的。

辭令裏有所謂外交的否定語。如“不會妨礙這組織的成立”,“不會討厭它”,“不至於不能接受這個”,“不是不足以鼓勵人的”。這些話的用意是不積極答應什麼,不落什麼話柄在人手裏,最顯明的是“不知道”,政治家外交家幾乎當做口頭禪,因為那是最令人無可奈何的一句話。此外如《富蘭克林自傳》說的:

惟措辭謙遜,習慣尚存;有所爭辯,不用“確然”“無疑”或其他稍涉獨斷之辭,寧謂“予思其如是如是”“覺其如是如是”或“以是因緣,予見其如是”,“予料其如是”“使予非謬,此殆如是”而已,予信此習慣於予之誨人及時時勸人從己所唱之法皆所利甚多。談論之要在於教人,求教,悅人,勸人,願明達之士慎勿以獨斷自是之風招怨樹敵,轉減卻勸人為善之效,使天賦吾人以為授受知識樂利之資者失其功用也。

吳爾夫說“或者”“我想”等可以限製人類無知的倉卒的假定,更可以助人含渾說出一些意見,有些事不便說盡,還是暗示的好。此外如“假使”“但是”也可作語言的保障:如“假如——這是很大的一個假如——美國與中國真正取同一陣線的話”,“我是一個共產黨,但是”“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女人,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許多壞事固然幸虧有了他才變好,許多好事卻也因為有了他都弄糟”,“不幸的,木偶的一生,老是一個‘但是’在作怪”,又如“不可形容”一語有種種之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