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這裏一再提到“魯迅式”,意在說明,賈植芳在他的第一篇小說裏所表現出來的這些思維、心理、情感與表達方式,或許有直接模仿魯迅的痕跡(這是一個初學寫作的魯迅的崇拜者所難以避免的),但更根本與更重要的是,他有著類似魯迅的生活感受與生命體驗,也就是說,他是通過自身內在的生命欲求與魯迅相遇、逼近、擁抱的。胡風感覺到並竭力讚揚的他的這篇小說中的“沉悶的堅卓的筆觸”,“畫的色調和詩的情愫”正是這樣的相遇、逼近與擁抱的外在表現。
(二)在抗戰烽火中對魯迅啟蒙主義文學傳統的堅持和發揚如果說《人的悲哀》還是一個最初的嚐試,到寫於1942年的《人生賦》與《剩餘價值論》就是相當成熟了;我當年準備寫入《四十年代小說史》的,主要就是這兩篇作品。
我在研究四十年代小說時,一直在苦苦地追尋普通人在戰爭中的真實感覺;但我所讀到的許多作品,都將這種真實的感覺過濾與淨化了,這裏的原因自然非常複雜,需要另作深入的討論研究。這裏隻能說說當年研究過程中的感受:我先是在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與張愛玲的《燼餘錄》裏捕捉到了這種“戰爭感覺”,有一種研究者的莫名興奮;然後就讀到了賈植芳的《人生賦》裏的兩段文字,我是真正地被震撼了,以至到十年後的今天、此刻,還仍然感到餘震的一個“人”的標尺力量。———就在那有名的轟炸之夜,我的醫室所在的那一條僻街,一瞬化為灰燼!當我癡癡地站立在困擾的街心,簡直像在夢中;在這激烈的轟炸下,我就有時像《空城記》裏的攻城未遂的司馬懿,懷疑自己是否還活在世上,……我親眼看見,開得圓圓的我的醫室的窗子,像一張吃驚張大的嘴,先是煙硝,後來是火頭,———是的,是火,一層卷著一層,窮凶極惡爭先恐後逃難似的從窗口奔出,卷向屋簷,卷向四周的牆壁,有的更伸著長的下濺的火舌拖向近處歪斜的電杆,和閃亮的紊亂的電線,還有更遠的被火光照耀著的半透明的天空,……我聽到木材畢畢剝剝的爆裂聲,轟然的倒塌聲,……我又似乎聽到我的醫室裏藥瓶的爆裂聲,似乎那一個卷形的火頭裏邊,飛躍著破碎的玻璃瓶塊,……藥的濃烈氣味,……不久,我經營了近年的醫室,就在一陣硝煙和混亂中完結了。……我沿著嘉陵江向市外走著,我感到茫然,疲憊,憤怒,那麼壓人欲倒的感情,……身邊混亂的人群默默走著,像一群影子。……還有戰爭中的饑餓感所引發的種種幻覺,生命感受———我是被我生活過的生活忘掉了,遺棄了,……空著肚子,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的彎曲的街道上巡行著,昏昏沉沉,老聽到肚子嗚嗚地叫,堅強的膝蓋也在抖動,意外的疲倦。……我好像是一個沒有味覺的動物,……歪歪斜斜地走著,疲憊而寂寞,像受過重刑的人,……我感到一種茫然,像浮在海上,……這樣有時驚覺有時麻木地生活著,是一個都市的可憐兒了。……沒有什麼更改和變遷,想都想疲倦了。有時我真茫然不知我是否有過過去,我現在是什麼。……這“一瞬化為灰燼”的毀滅感,以及人的被遺棄、被懸浮、被空洞化的感覺,是極容易產生戰爭虛無主義的。而這正是人的生命選擇、人生走向的一個關節《人生賦》,《賈植芳小說選》,頁50—51、48—49。
點;我曾經在一篇文章裏討論過,40年代的許多知識分子為擺脫這樣的虛無感,被一種尋找歸宿的生命欲求所驅使,走向戰爭烏托邦主義,在製造種種新的神話中陷入了新的陷阱。
而賈植芳在他的小說中,則揭示了另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另一種同樣是悲劇性的選擇:他們由戰爭虛無感走向頹廢主義與市儈主義。他的主人公在“像決了口的黃河”那樣大哭了一場之後,“大概是疲勞和刺激過度吧”,就開始了“另一副景色”的新生活:“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天塌下來壓死大家,或者我多有幾個銅板,逃難還來得及。”於是就有了這一番自嘲式的敘說:“漸漸我和大家的生活合了拍子,也不覺什麼了,……在上海的激憤,和在重慶的憂鬱,被稱為孩子氣的玩意兒,慢慢也都忘掉了,就連那一點看書看報的習慣……這時也早丟掉了。……我開始健全地生活著。我想人生的具體內容,第一是錢,第二是錢,第三是錢,錢的朋友是女人,錢和女人,其實是一個目標,因為女人是錢的一部分。”就在這樣的人生哲學的支配下,他快快樂樂地(他甚至這樣明確地宣稱:“我要追求人生的快樂,卻不是幸福”)選擇了“偽組織”式的生命存在方式———這本是賣身於侵略者的漢奸的統稱,而這裏卻是指一切都是“人生的暫時結合”:他終於陷入了人生的另一個陷阱。
於是,就有了這樣一句沉重的點題:“戰爭殘酷地改變一切!”戰爭的“殘酷”不僅在於殘酷地毀滅人賴以生存的物質生活,更傷害、毒害了人的精神,有的甚至達到了毀滅的程度:這才是真正令人恐懼的。而這樣的一種更內在的殘酷,並不是任何人都有勇氣正視的;而賈植芳卻毫不掩飾地把它如實寫出,盡管在小說的結尾,敘述者(或一程度上的作者自己)在講完故事以後,“更深深地感到近乎麻痹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