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學人研究(5)(2 / 3)

在另一篇小說《剩餘價值論》裏,賈植芳又講了一個“最不痛快的事”:一次“無意義的邂逅”。“我在西北山地旅行裏遇了劫,以偷吃沿途的瓜果為生來到這個黃土高原上的小鎮上”,“我在街中人群裏走著,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驚愕地回過頭,我愣住了。———拍我的肩膀的是這樣一個被衰老征服了的年輕人!”於是,就有了這樣可謂驚心動魄的一幕———參看拙作《“流亡者文學”的心理指歸》,文收《精神的煉獄》,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

《人生賦》,《賈植芳小說選》,頁51—53、56。

“‘啊,子固!’我醒來似的喊著,‘是你,總有七八年不見了。’他淒然地笑著,藏著濃黑胡須裏的紋折一條一條很殘酷地裂開來,兩隻眼睛低垂著,像被長長的睫毛遮掩了,……但隻一閃,那一雙陰淒的眼就吃驚般地盯著我,竟藏著毒藥,閃著奇異的光,死死地盯著我……他好像在空屋中發現了一條蛇似的呆啞。

我可有點煩躁了,這是一種什麼寂寞呀!我心裏說;就想擺脫這個奇異的相遇。”

所以說這是驚心動魄的,是因為“我”還有另一個記憶:“那高大而挺直的身軀,蓬亂而尖硬的頭發,和那無論什麼境地裏永遠浮在蒼白麵頰上的堅定的微笑,發自坦然心坎裏的健康而硬朗的笑聲,溫良堅決的眼神……那一切仿佛便是希望的化身”,“尤其是那微笑,真可說是典型的笑,好像一首詩,一個啟示,一個信仰,秋夜高空的星,峻嶺幽穀中的溪流……”而現在,眼前這“陰淒”、“藏著毒藥”似的眼神,這“呆啞”的神情,把這一切美好的記憶全部摧毀了。———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呢?

“我”和“子固”再一次在北方濱海城市的浴場裏見麵時,他已經有了一雙“可稱為富人的眼睛”,而且有了一個“娟”,“我”因此聽到了“久違的子固的粗朗的笑聲,但卻是無節製和色情的”。

“我”沒有遵約再去見他,逃走了,卻在路上從一個女政工員的轉述中,聽到了他的心聲———“我願意一個人遠離人群坐在荒原裏,山頭或水邊,但坐長久了,太使我痛苦。真的,我在這些地方,好像常聽到一種呼喚的聲音。這聲音像在熱情地有力地召喚著我,像是一種複活的誘惑,聽著這聲音我就惶惑顫栗起來,不知所措,就像回到前些年,……我早忘了想起就使我痛苦的那些年。但是結果呢?

是更多的痛苦添在我的心上,我沒有法子。我疲倦了。自己把自己毀了。……這回戰爭真是一種了不得的力量!”這又是一個戰爭改變人的命運、戕害人的心靈、摧毀人的價值的悲劇———小說以“剩餘價值論”為題,是內蘊著一種深刻的痛苦的。而小說結尾時所發出的追問:“人受過刺激就不能像人的生活嗎?……什麼是人的生活呢?”就更是大有深意,提升到人性本身、人的生存本身,具有某種超越的意味了。

1983年作家何滿子在為《賈植芳小說選》所寫的“小引”裏說:“讀著這篇小說,使人不禁要想到魯迅的《在酒樓上》和《孤獨者》給予作者的影響。”這恐怕是所有的讀者的共同感受:這篇《剩餘價值論》與魯迅的《在酒樓上》、《孤獨者》,也許還有《過客》之間,是存在著一種聯係的。

而我想強調的是,這種聯係,不僅表現在外在的結構、描寫等表現形式上,更表現在內在的文學追求上,即是要寫“靈魂的深”,寫“病態社會”裏人的精神病態,以“引起療救的注意”;這樣的文學“是對現代中國人的靈魂的偉大拷問,它逼著讀者和它的人物,連同作家自己一起來正視人性的卑劣,承受精神的種種苦刑,在靈魂的攪動中發生精神變化,而最終指向的是絕望的反抗,是對社會,對人自身,對自己的一個反抗,這個文學的‘地獄’裏有著血淋淋的真實”。———賈植芳的小說也正是這樣的“有著血淋淋的真實”的文學的“地獄”。可以說,到寫出《人生賦》與《剩餘價值論》時,賈植芳才真正地進入了魯迅所開創的文學傳統。

賈植芳在40年代以自己的藝術實踐自覺地繼承與發揚魯迅文學傳統,是有著特別的意義,並且是冒著風險的。因為當時占據主流地位的文學思潮,如胡風所說,是“隻準許歌頌勝利,隻準許歌頌中國文化又古又好,中國人民又自由又幸福,隻準許對於敵人的弱點和沒有出路加以嗤笑,聊快一時的人心”的,如果要堅持魯迅的啟蒙主義的批判傳統,揭示中國人的精神病態,至少是不合時宜的,胡風因此對人們提出的“如果魯迅現在還活著”的問題,作出了十分冷峻的回答:“恐怕有人要把他當作漢奸看待的。”如果魯迅本人也不能幸免,就更何況要自覺繼承他的傳統的後人了。胡風在40年代承接魯迅“改造國民性”

的思想,提出的“精神奴役的創傷”的命題,以及他所堅持的對現實生活與文學中的市儈主義的批判,都被視為異端而遭到圍剿,這當然不是偶然的。在這樣的背景下,賈植芳還要寫《人生賦》、《剩餘價值論》這樣的揭露戰爭中的精神創傷,鞭撻市儈主義的文學作品,顯然是不識時務,而且要承擔後果。這就注定了何滿子:《小引》,《賈植芳小說選》,頁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