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上海《時代日報》。後一篇交稿後,我已坐在蔣介石的中統局監牢裏了,關心我的報館裏工作的同誌們,為了大家省事,發表時給我署了個Y.L.的名字,前後登了九天。1948年冬天我出獄後,友人的妻子小方同誌才把她精心剪貼裝訂成冊,暗暗地保存了經年的本子交給我,直到今天,我還感覺到那種給我勇氣和力量的友情的溫暖。可歎我的命運多舛,收錄在這裏的印文,都是我女兒從圖書館收藏的舊報紙上一個字一個字抄回來的。這兩篇文章前後經過兩個女性的手,才一次一次地被我保存下來,這仿佛又是一個不幸的巧合,同時也使我深刻地認識了曆史前進的艱巨性,那種如恩格斯所說的‘曆史的惰力’之可怕和可惡。”———這故事本身自會讓我們感慨,而賈先生在敘述這段曆史時,特意關注與強調“經過兩個女性的手”這一點,或許是更讓我們感動的。
我所關注的是,1983年賈先生將這幾篇小說選編入集時,對其所作的兩個命名:“人形動物的崩潰的精神世界的謔畫”,“人類史前時期的風俗畫”。而我又發現,這裏所提出的兩個關鍵概念,都不是賈先生的自創,而來自胡風的一篇文章的題目:“人類前史的謔畫———《企鵝島》”。也就是說,賈植芳先生是將胡風1936年對法國作家法朗士的寓言體小說《企鵝島》所作的評價,移植來說明自己寫於40年代末的小說,這本身就是意味深長的:它引起了進一步探討的興趣。
先來看看胡風對《企鵝島》的評論:“作者所要做的正是對於‘成為社會基礎的種種道德’的否定,對於所謂‘上流社會’的無情的暴露。最偉大的哲學家說過,真正的人類曆史的開始,須在一次徹底的大解放以後,這本書就是人類史前時期的謔畫。”胡風又繼續追問,法朗士所要否定的是什麼樣的道德原則?他指出,這樣的道德原則在“拜金環境裏孕育並產生出來的企鵝國”(這顯然是作者所生活的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隱喻)裏,是占支配地位的,其核心自然是維護資本的利益,如宣稱“隻有征服者的權利是唯一使人尊敬的權利”,“公共利益的要求是:不要多取於錢多的人,那麼富人便不會有以前那麼富,而窮人將比以前更窮,因為窮人靠著富人的財產生活;所以富人的財產是神聖的”;“沒有工業的民族是不必進行戰爭的;可是一個從事企業的民族便非采用征服的政策不可。我們的戰爭的數目是跟著我們生產力的發達必然地增加著的”等等,這實《編後記》,《賈植芳小說選》,頁264—265。
際上是將赤裸裸的資本剝削披上道德的聖衣,以欺騙被剝削的民眾。胡風因此高度評價法朗士作品裏的“文化批判”:“在作者的筆下,遮掩真相的曆史的假麵被撕成了片片。”
但他同時又批評法朗士“對於人類的‘未來’的展望”陷入了“循環的曆史觀”,未免過於悲觀。因為在1936年的胡風看來,“這樣的無法解決都會和鄉村的矛盾,窮與富的矛盾的絕望,已經給現在的新世界的事實打碎了”。而他所說的“新世界的事實”指的是當時蘇聯的建設成就,在所謂“紅色三十年代”裏,蘇聯的共產主義試驗是給全世界(不隻是中國)的許多善良的激進知識分子以某種希望的。胡風因此預言:“新的人正要把世界改造成一個大的花園,預備揭開真正人類曆史的第一頁。”
於是,我們終於懂得,胡風將法朗士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看作是“人類前史的謔畫”,是包含著對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的新社會的一種期待與信心的,而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又是將這樣的希望寄托在“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身上的:這都顯示了我們所說的胡風的曆史樂觀主義。
那麼,賈植芳為什麼要將自己40年代末的小說也稱為“人類史前時期的風俗畫”與“謔畫”呢?在我看來,這是有兩個方麵的意義的。首先是賈植芳自覺地意識到,他所要擔負的任務與法朗士的內在一致性,即胡風所概括的“對於‘成為社會基礎的種種道德’的否定,對於所謂‘上流社會’的無情暴露”(順便說一句:這同樣也是魯迅的文學傳統),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要用自己的筆為“那個死去的社會和時代”(也就是人類史前社會和時代)作最後的“詛咒”、“訣別”和“清算”。賈植芳就是在這樣的曆史使命感的驅使下,對成為四十年代末的國統區社會基礎(他將其稱為“黑暗”的“統治基礎”)的種種道德原則,進行了無情的揭露與批判。
胡風當年就說過:“謔畫家的本領是凸現地勾出骨骼上的特征,那就是誇張地說出作者的認識要點。”賈植芳的寫作策略是讓這些行將就木的曆史小醜,自己用極度誇張的語言,寡廉鮮恥地自我暴露:“這個時代的精神到,那就是百分之百的今天主義,所謂無近慮就有遠憂。明天的事,誰也顧不了,管不了;今天就是一切,一切屬於今天。……我們要用一切努力來建樹自己的今天,有了錢,就什麼也有了。錢就是一切。……站到實際的岸上來,像人的活人。……寧肯痛痛快快活一分鍾,不蹩蹩扭扭的活一百年,這就是今天主義的哲學”(《更下》);“中國的事就是這麼一回事:隻要有權有勢,誰拿到手裏是誰的,而且不論你是怎麼拿來的,人家都尊重你,這就是中國的道理。……什麼事業,革命,都是他媽的狗屁!誰信那個!誰幹那個!”(《草黃色的影子》);“我能和沒知識的人在一塊嗎?我看你老兄還有點夢想精神,……羅曼諦克的思想早過去了”,“我不信世界上再有什麼比麵包更偉大可愛了。不過,當我發現在這樣的社會中枉費力氣地追求到麵包,而不能愉快地啃你自己的麵包,那真不如到美國去,那裏好得多了”(《理想主義者》)。在這些洋洋自得的誇耀背後,讀者分明感覺到作者銳利的批判的目光,而且如一位批評家所說,已經不再有對《人生賦》、《剩餘價值論》的主人公那樣的悲憫,而“隻有倒胃口的憎厭和切齒的鞭撻了”。在這幅“人類前史的謔畫”的每一個筆畫背後,都響徹著一個聲音:該結束了,這人的醜陋與墮落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