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4月17日整理於燕北園生命意識燭照下的文學史書寫生命意識燭照下的文學史書寫———和來訪者談我的現代文學研究追求國家瑋(北大研究生,以下簡稱國):錢教授,您好。您的魯迅研究在中國魯迅學史上具有重要的突破意義,在我看來,最簡單的概括就是從外到內的轉變。正如您自己所說:“我與魯迅的關係,絕不是學院裏的教授與他的研究對象之間的那種冷漠的(人們所謂純客觀的)關係,而是兩個永遠的思想探索者之間無休止的生命的熱烈擁抱、撞擊,心靈的自由交流。”最初與魯迅在精神上的共鳴是如何轉化成為您學術研究的動力的?民間經驗和學院訓練在您的魯迅研究中是一個什麼關係?
錢理群(以下簡稱錢):在貴州時,雖然我自以為有一個關於魯迅的看法,但那個東西實際上是相當感性化的,後來經過學術訓練以後,確實會有很多新的發現,把原來許多的感性認識大大地深化了,然後才可能形成自己獨立的“我之魯迅觀”。如果沒有經過這樣一個專業訓練的話,是不可能產生這樣一個獨立自主的對魯迅的觀照;還有我非常感激北大的就是它有很好的學術環境,不僅是導師,還有同學,還有我後來作為教授上課接觸到的那些本科的學生。當時北大整個的學術氣氛是很濃厚的,在那樣一個氛圍下,才可能產生我的魯迅研究。假如完全是民間的,也不會有今天的這樣一個形態。所以我自己是覺得應該不分偏頗地追求這種民間的學術和學院的學術之間有機的結合;而我自己實際上就扮演了這樣一個角色。我的一個最大特點就是我有兩個精神基地,一個是北大,一個是貴州。也就是說,我有一個中國最上層和最底層、最中心和最邊緣、城市和農村、精英和草根這樣一個互動。所以我的東西有很多是來自民中國現代文學史論間的,但也有很多是學院的,因為按我的體驗,這兩者是可以結合的,可以互相補充的。如果隻有民間經驗和自己主觀情感的話,它是不可能達到一定深度的,和學院的進入一個更大知識背景中的觀照是不一樣的。但是如果沒有民間的東西,我覺得對於魯迅這樣的對象是特別不合適的。因為魯迅本身就生長在農村,他是民間藝術所熏陶出來的,所以如果你不了解魯迅和民間社會、底層社會的關係的話,你是無法去理解他的。所以如果我的研究有什麼經驗的話,就是把這兩者結合起來。
國:周作人研究給予您什麼?它與您的魯迅研究是否有某種互動?
錢:事實上,我的魯迅研究顯然受到我所在的那個時代的影響,如同我在《心靈的探尋》後記中所說的,我發現在五六十年代時代思潮影響下,自己很多方麵誤解甚至曲解了魯迅,感到非常痛苦。因此,必須從原來的研究模式中擺脫出來,於是我想到了周作人,其實研究周作人的目的是為了魯迅:找一個和他經曆一致、受到的教育一致卻又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作家,而且也是和他同一個重量級的,從周作人看魯迅,在比較中認識魯迅。所以我的畢業論文寫的是魯迅和周作人的比較研究,也就是把周作人引入魯迅研究的視野,這樣反過來更好地認識和理解魯迅,所以我的研究起點反而是周作人。當然,我研究周作人的結果,對周作人,以及他代表的和魯迅不一樣的文學派別,有了更深的體認,就不僅僅是為了認識魯迅。而且這也成了我的研究優勢,就是對現代文學兩個最重要的領軍人物都有了比較深入的,而且又是屬於自己的獨立認識和把握,有了這兩個“底”,再來作現代文學史的研究,就自然能夠遊刃有餘。這也算是我的研究經驗吧:文學史的研究,還是要抓“大家”,而且最好是有兩個以上的可以互相對照的大家,這也是研究者的基本功:作家作品研究,特別是大作家、文學經典的研究,是文學史研究的基礎。基礎打得越厚實,研究發展餘地越大。
研究大家,對自己的精神成長關係也很大,像魯迅,就成了我最重要的精神資源,對周作人的認識,又豐富了這樣的資源。可以說,我以後所有的思考,都是從魯迅出發的,也同時融入了周作人的某些思想資源。如一些朋友所指出的,這可能構成了我的某些弱點,但也因此形成了我的特點,而且我至今也還認為,魯迅的資源是開掘不盡的。
生命意識燭照下的文學史書寫寫完周作人再來研究魯迅,寫《心靈的探尋》我首先遇到的問題,是要找到一個重新把握魯迅的視角和研究模式,於是就有了你說的“向內轉”,著重探討魯迅的“心靈”和抓“典型現象”的研究模式。這樣,《心靈的探尋》就成為我第一本獨立的著作,有自己的方法論和自己的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