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二)(3 / 3)

總之,現代極權主義看重人之罪性,並由之而提出的“新人”理論,其理論資源乃在基督教的學說中。然而在現代神學家們看來,這一理論上的淵源關係雖是事實,但二者卻不是一回事。確切說,基督教強調入之罪性,乃是對人們之道德熱情的激勵,有益而無害;而現代極權主義對人之罪性的強調以及相應的思想專製統治,乃是對人性、人格、人道和人權的扼殺,本身就是罪惡的行徑。

為了辨正這其中的關係,神學家們對人之罪性的思考,不再完全循著傳統神學的思路。傳統神學所謂的人之罪性,主要是其始祖偷吃了禁果;而在現代神學家看來,人之罪性主要源於基督受難這一事件。上帝何在,或曰以何種方式而存在?人類是不可知曉的。人類的曆史是否按照正反合的三段式而運行,也隻有上帝才知道。因而如果僅僅將人之罪性賦予曆史哲學的理解,必然導致信仰上的危機。上帝與人類的關係,不是哲學意義上的,而是心心相通,以愛為基礎。耶穌基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十字架便是上帝的見證。麵對血淋淋的十字架,人類必然會想到上帝的仁愛和自己的罪性。上帝為了人類的救贖,讓自己的兒子活活地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此種偉大的愛,又豈能不引發人類悔過自新,由罪人而成為“新人”呢?

而且在現代的神學家們看來,極權主義社會的“新人”理論雖然貌似於基督教的學說,實乃是對基督教精神的極大歪曲,並且與之背道而馳。這就是:

第一,人之罪性,在基督教裏,乃是人人都有的,並無類型與等級的差別。所以基督教對任何人都不歧視,更不因此而進行人身的迫害。而現代極權主義為了意識形態的需要,人為地將人之罪性階級化和等級化,且以之而進行瘋狂的政治迫害。

第二,在基督教裏,人之自新乃是他的人格的自我完善。他對罪性的覺悟,乃至他自我完善的方式和程度,都是他自己的事情。這既屬於他的道德生活,也屬於他的私人領域,是任何人都不應該幹預的。在這裏,沒有權威,沒有指南,更沒有行政命令。因為大家都是人,都有罪性,所以其自我完善,也就隻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而在極權主義社會,人的自我完善完全不是他自己的事情,而是由公共權力統一管理,由意識形態統一指導,而且是強迫性的。此種做法完全忽視了人們的道德主體性,使他們既喪失了自我完善的道德動力,同時又變成了公共權力的精神奴隸。

第三,在基督教裏,人之罪性及其自我完善,無不同上帝的仁愛相聯係。由於上帝的仁愛,人才有罪性,同時也才有可能克服其罪性。萬能的上帝是人類自我完善的依據。離開上帝,人不可能自我完善。這就如同沒有外力,人不可能扯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麵一樣。而在現代極權主義社會裏,由於沒有上帝的信仰,人們是不可能自我完善的。雖然有“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的號召,但此“革命”的爆發如何可能,卻是極權主義的意識形態從來沒有考慮過的。所謂“靈魂深處爆發革命”,說白了就是不依仗外力,人們可以自行地根除私心雜念,,由“低級趣味的人”而變為“純粹的人”。問題是,利己乃人之本性,是他的感性生命的基本屬性,在沒有一種強有力的道德引力的牽引下,他又如何可能放棄自己的利益追求呢。可以說,在沒有上帝的情況下,任何一種道德學說都是道德烏托邦,根本不可能使人自我完善。

再者,在沒有上帝的現代極權主義社會裏,極權的統治者充當著上帝。上帝之偉大,在於他的仁愛;其使人類自我完善之可能,也是在於他的仁愛。或者說,人類的自我完善乃是人類同上帝共同努力的結果。而俗世的極權統治者之所以不能使人自我完善,就在於他根本不可能具有上帝那顆仁愛之心。他同樣是人,同樣是感性的生物,同樣有利己之心,同樣有罪性,怎麼可能起到上帝的作用呢?雖然他可以憑其權威和權勢,強行地要求國民自我完善,但人們的自我完善完全是他們自己私人領域的事情,又怎能是行政命令所能左右的呢?而且情況還恰恰是,愈是人們的道德生活同公共權力相結合,就愈有可能使社會道德敗壞。

人在途中

前文說過,基督教的學說是一種曆史哲學,而且很係統。

人類已經有了幾百萬年的曆史,但其對自己之曆史有所認識,則是很晚的事情。而且即便有了曆史意識,也不見得對曆史就有了理論性的看法。比如說,古代希臘人就有了曆史學,還出現過像希羅多德、修昔底德這樣的大曆史學家,但是在希臘人那裏,並沒有將曆史作哲學的理解。第一次將曆史理論化的是基督教(確切說是基督教之前身猶太教)。這是猶太人對人類文明的偉大貢獻之一。因為人們隻有對曆史有了哲學的理解,人生才會有意義,社會之發展才會有意義。

基督教曆史哲學的基本思想,大致可以概括為如下三點:(1)人類的黃金時代不僅在遠古社會有過(認為遠古時代有一黃金般的理想社會,在猶太人之前就有了這樣一種思想,如古希臘的赫西俄德就有過“金銀銅鐵”四個時代的說法),在未來還會出現;(2)人類曆史是一個從整體上看的進步的過程;(3)這一進步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三段式的過程,終點與始點銜接。

此種曆史哲學對近代以來的西方世界產生過重大影響,特別是通過黑格爾而極大地影響了現代極權主義的意識形態。甚至可以說,現代極權主義的曆史觀乃是基督教曆史哲學活脫脫的“克隆”品。

對於這一思想的繼承關係,現代西方神學家們不僅深有所察,而且直言不諱。比如蒂裏希就說過:“在基督教中存在著千禧年的觀念,這是基督教曆史上最重要最有意義的觀念之一,現代西方的一切烏托邦最終恐怕都來源於這一觀念。”然而在神學家們看來,盡管有此淵源關係,但極權主義因其理論的荒唐而在人世間所造下的種種罪孽,責任乃在他們自己,而不能質難基督教。因為,基督教的曆史哲學談論的是神聖的曆史,是上帝的計劃,而且也隻有上帝才能保障人類曆史按照他所設定的路線而發展。人類是沒有這樣的能力的,因為他們不可能知曉曆史的秘密。可是極權主義的理論家和設計者不明白內中關係,以為上帝能做到的事,人類同樣可以辦到。卻不知,人是渺小的,有限的,永遠也不能同上帝相比。這就是災難的根源所在。一方麵,人是不能以上帝的位格自居的;另一方麵,他們又的的確確這樣做了。其結果就必然是,他們既不明白基督教曆史哲學的真義所在,又不清楚世俗的曆史該如何認識和創造才是合理的。或者說,既曲解了基督教,同時又把人類社會引上了一條災難之路。

那麼,現代極權主義者以及曆史上的形形色色的烏托邦設想者,究竟是怎樣曲解基督教的呢,他們的社會曆史理論究竟在哪些方麵又是同基督教精神相對立的呢(這裏需要指出的是,烏托邦構想者及現代極權主義受基督教之影響,主要是思想模式,並不是說對基督教學說的主觀接受,而且他們大多是無神論者,將基督教作為批判的對象)?

(一)基督教所謂的曆史是神聖的曆史,信仰的曆史,而且也隻有從信仰的維度才能予以理解。它的三段式的圓圈式的過程,是經驗所不能把握的,並且同經驗世界無關。它是超驗的,彼岸的,人類也隻有心向往之,視為精神的歸路。因為人類隻有從精神上認同這一曆史之路,他們的生活才會充滿陽光,充滿意義,他們才會覺得有前途,有奔頭。本來,曆史的未然狀態,人類的未來命運,人類自己是不可能知曉的。隻是因為他們信仰上帝,上帝才給了他們這種智慧。此種關係同時說明了現代極權主義的曆史觀乃是無稽之談。因為他們不相信上帝,他們的所謂曆史是俗世的曆史,而在沒有上帝的智慧之光的社會裏,人們對曆史的未然狀態是不可能知曉的。換句話說,他們心目中的曆史未然狀態隻是他們的主觀臆想,純係烏托邦。然而,由於他們將自己的臆想之物當做真實的目標來追求,不僅行動之本身是荒謬的,而且結果也一定是悲慘的,如同唐吉訶德同風車作戰一樣。

(二)基督教的曆史觀之所以帶給人類的是福音,是光明的前途,就在於曆史中有上帝的存在。這條正反合的曆史之路是上帝為人類開辟的,行進在這一條路上,人類可以克服他們的罪性,又可與上帝同在,得到上帝的溫暖和力量。他們相信,路的盡頭有一黃金國,那是盡善盡美的世界,隻要不懈地爬涉,他們終可實現理想。也可以說,在這裏,上帝與人類共同參與了曆史的創造。一方麵,曆史之路必須由人類自己來走完,他們的信仰以及由之而生的道德熱情乃是他們之曆史實踐的精神動力。在這裏,上帝給予了人類充分的自由。他們既可不懈地爬涉,也可在中途停步,甚至還可以破壞和搗亂。隻不過,後果得由他們自己負責,因為天國之門隻向不懈努力的人開放,而那些半途而廢甚或搗蛋的家夥,等待他們的隻有地獄。另一方麵,上帝又不能僅僅讓人類單方麵地創造他們的曆史,他必須參與其中。而且也隻有他與人類同在,曆史才可能有意義。或可說,曆史之本身並無意義,是上帝的意義而使曆史有了意義。上帝於曆史的意義之體現在:(1)使曆史成為一個進步的過程;(2)使曆史同人類的命運相聯係;(3)在曆史的終極設立一個金燦燦的世界;(4)給予人們創造曆史的熱情和勇氣。

而在現代極權主義的意識形態中,人類曆史雖然同樣是按正反合的三段式而設想的,但其中卻沒有上帝。既無需上帝的神聖計劃,亦無需上帝與人類對曆史的共同創造。於是,(1)曆史之路的設計者由人來充任。他的藍圖雖然照搬上帝的,但卻不明白這樣的區別:上帝的藍圖上是神聖的曆史,是超驗的和彼岸的,而他的藍圖隻能在俗世施工。神聖的曆史是超功利的,而俗世的曆史卻是由一群功利之人而譜寫的。因而,俗世的曆史與神聖的曆史應該是兩張不同的藍圖。然而,按照上帝之思維而思維的人,由於不可能知曉曆史的未然狀態,所以其繪製的藍圖也就必然是不倫不類的。(2)這位代上帝而為人類設計理想之路的人,必然自以為通曉曆史的奧秘,具有上帝般的智慧和能力。在他眼裏,惟我獨尊,別人都是一群傻蛋,也隻有在他的領導下,才能從事曆史之實踐。這樣,他的專製與獨裁也就難以避免。(3)由於他既把自己的智慧估計得過高,同時又覺得自己有義務統領社會,所以在他治下,也就必然是什麼都被計劃的,不僅計劃政治和經濟,而且還計劃思想文化。而在什麼都被計劃的社會,也就必然是專製極權的社會。(4)由於一切都被計劃,且有那麼一位神一樣的人物在指點江山,國民在曆史中的主體性也就喪失殆盡了。一切都是由人家安排的,而且也隻能服從安排,他們還有什麼主動地創造曆史的必要和可能呢?非但如此,他們對自己的生活乃至命運同樣是這樣的態度。因為一個無權譜寫自己的曆史的人,同時也是不能掌握自己之命運的人。他隻能受人奴役和愚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