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一)(3 / 3)

此種做法尤其見於中國的政治史中,最早可以上溯到周代,《尚書》就是按照這一模式而寫成的。其實,夏桀和商紂絕不是像是書所描寫的那樣壞,商湯和周文也絕對不是那樣的好。由於是按照“好人”與“壞人”的二元對立的模式而寫成的,故在《尚書》中,“壞人”是十足的壞,“好人”是百般的好。很顯然,這樣的曆史肯定是悖於曆史之真實的。可是千百年來,由於德性之“二”的思維模式早已定型,而且在人們的觀念中根深蒂固,所以一直未對類似的曆史有過懷疑。非但如此,而且還一代接一代地按照此種模式而看待曆史和評價人物。

實際上,隻要我們稍加思索,便不難發現,政治領域這種德性之“二”的思維模式,不僅荒唐,而且有害。言其荒唐,是因為曆史上既不可能有一無是處的王朝,也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政權。言其有害,是因為此種思維模式既掩蓋了曆來政治鬥爭的實質,亦導致了不道德的政治長期延續。

用“好人”與“壞人”的二元對立之模式看待政治事務,見之於中國的政治倫理,便是“為政以德”、“有德者王”、“惟仁者宜在高位”、“得乎丘民而得天下”等話語所體現的政治觀念。此種觀念固然有積極的一麵。第一,它充分體現了人民對“好人”政府的期望;第二,在一定程度上對統治者構成心理壓力,使其不致於過分暴虐。但是這隻是問題的一個方麵,另一個方麵是,此種觀念於中國政治與曆史的影響,負值遠遠大於正值,消極因素遠遠大於積極因素。

第一,此種觀念對統治者的壓力是非常有限的。在沒有任何製度和法律限製的情況下,僅靠世俗的道德觀念,是不大可能對君主有所約束的。正因為這樣,中國曆史上的統治者才會一方麵口喊以民為本,與民同樂,可另一方麵又窮奢極欲,腐化無度,沒有絲毫的民本主義關懷。

第二,由於將政治倫理化,用道德之“好人”與“壞人”評判政治人物,所以中國兩千餘年來始終擺脫不了儒家仁政德治的思維模式,似乎政治的關鍵在於統治者的德性修為,根本用不著其他手段。而這也就是中國曆來隻有人治沒有法治的思想根源所在。

第三,“有德者王”、“惟仁者宜在高位”雲雲,實乃強者邏輯。用黑格爾的話說即是“凡是現實的就是合理的”。此種話語所帶來的惡果是:(1)“有德者王”很容易轉化為“王者有德”,即誰在權力角逐中獲勝,誰就是道德高人,既順天又應人,此乃實際上是鼓勵造反,鼓勵權力爭奪。(2)既然凡是王者必有德,那麼對於那些企想王權的人來說,重要的就不是道德與否,而是如何不擇手段而奪得王權。因為王權到手之後,按照“有德者王”的觀念,他自然會被視為“替天行道”的仁君。所以在奪權鬥爭中,他也就不必考慮手段是否正當,哪怕生靈塗炭也在所不惜。(3)“有德者王”之觀念極大地消除了社會的批判精神,使人民很難懷疑新興王朝的道德合理性。而且統治者也樂於從此方麵標榜自己,從而掩蓋某種不道德的動機。

第四,“得乎丘民而得天下”、“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雲雲,實則是把民眾擺在工具的位置上。“得天下”是目的,“得民”不過是手段,即所謂“民心可用”。而一旦把民置於“用”的位置上,民之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五,以道德作為政權合理性的根據,以“替天行道”作為改朝換代的口號,實際上也就意味著權力的交接隻有通過馬上打天下的方式而進行。馬上打天下,勢必十分艱難,要付出血的代價。故得天下者很自然地把天下據為己有,並依之而享有特權,並且心安理得。更為重要的是,廣大的民眾也是這樣認為的:既然天下是那麼一個人或一些人用血的代價換來的,那麼他或他們擁有天下享有特權,也就理所當然。甚至對於統治者的奴役與盤剝,他們從心理上也是能夠接受的。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這樣的人乃是救星和恩公,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哪還會對其道德的合理性及腐敗行徑予以懷疑呢。這樣的國民心理實則為臣民心理,奴隸心理,也是專製主義統治得以長期延續的社會心理基礎。

第六,以道德作為政權合理性的根據,一方麵固然可以維護專製統治,但另一方麵卻又是社會穩定的否定因素。因為此種政治倫理助長的是政治的黑暗和官場的腐敗,人民在無以為生的情況下,仍然會按照“有德者王”的觀念而懷疑當朝統治者的道德合理性,從而又一次揭竿而起,掀起新一輪的權力角逐。而這也就是中國曆史周期動蕩的原因所在。

十一

“有德者王”雖然是就政權的合理性而言的,評判的對象是最高的統治者,但此種觀念擴而大之則是:誰有權,誰就有德;誰的權力大官位高,誰的道德境界也就高。總之,在這樣的觀念裏,權力同道德是成正比的。

此種觀念見之於中國人的政治實踐,一是“以吏為師”;二是賢人政治,尤其見於以德取士;三是將官與民置於對立的兩端。

“以吏為師”,人們以往認為是法家之所為,特別是秦始皇暴政的做法。事實上,法家“以吏為師”,儒家又何嚐不是這樣。孔子說:“學而優則仕”,其中就含有了“以吏為師”的意思。在孔子的教育思想裏,所謂“學”,並非如今日的學知識,而是學做人,學治國平天下。《大學》開篇所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就是儒家的教育方針。此種教育,德是擺在第一位的。“學而優”者亦即德性優秀之人,這樣的人方可入仕做官。這一思想,既體現了儒家德治主義之主張,又含有“以吏為師”的意思。為官者都是品行優秀之人,自然地也就可以作民之師了。

儒家的德治主義主張落實到具體的政治行為中,第一件事(也是最為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以德取士,提倡好人政府,並把官分為“清官”與“貪官”或“循吏”與“酷吏”兩類。“清官”或“循吏”是好官,“貪官”和“酷吏”是壞官。不難看出,同樣是按照“好人”與“壞人”的模式而看待整個官場的。

主張德治主義,提倡好人政府,從表麵看,沒有什麼不妥。但是此種政治理想卻是很難落實的,或者說一付諸實際的政治行為,必是弊端百出。第一,以德取士,且仕宦同物質待遇相聯係,從而導致全民的道德作偽。德之標準是模糊的,正因其模糊,所以人們為著升官發財的目的,不惜以道德為代價,即盡可能地偽裝自己,以道德君子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麵前。第二,以德取士必導致吏治腐敗。為著官位,人們不惜血本賄賂,而一旦作了官,又會加倍地收入成本。不論何者,都是來自民脂民膏。第三,以德取士導致官場無信任之可言。因為在這樣的官場,隻有兩樣東西管用,即金錢和巴附權貴的本事。這兩樣東西,又可視為官場的遊戲規則。此種規則講究的既不是官員的實際才能,也不是他們的盡忠職守,故而很容易導致官員之間缺乏基本的信任。第四,德治主義主張雖不能帶來真正的德治,但對廣大民眾卻是具有極大的欺騙性。他們把自己的福禍安危全係於為官者的一身德量,從而產生清官崇拜思想,同時亦把自己放在人格的低位態,把官與民看作主奴之間的關係。總之,德治主義提倡好人當政,可真正的好人是很難步入官場的。即便步人官場,也很難施展自己的才華。倒是那些偽善小人在官場裏可以左右逢源,如魚得水,心想事成。這就是為什麼中國總是貪官遠遠多於清官,小人最易得勢的根本原因所在。

“學而優則仕”、“以吏為師”、“有德者王”等等話語,實際上所說的意思是,凡是為君為官者都是品德高尚的。相應之下,那些無官無爵無俸祿的平民百姓就隻能是德性低劣的人。道德很簡單,按以德取士和“有德者王”的標準,有德之人都是可以為君為官的,剩下的芸芸大眾,自然就是些德性不合格的。正因為這樣,中國的老百姓才稱作“黎民”。何謂“黎”?“黎”即黑的意思。為何百姓為“黑”?就是在統治者眼裏,百姓最容易犯上作亂,心是黑的,老是跟他們過不去,所以是“壞人”,是“小人”。

十二

由於“好人”與“壞人”的區分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是統治階級愚弄人民的一種思想工具,所以也就很容易由全民性而變為階級性,由個體性而變為社會性。

所謂全民性或個體性,也就是超階級的意思。從道理上講,既然“好人”與“壞人”之區分在德性,那麼也就意味著任何一個團體或任何一個階級,都是有好壞之分的,其中既有好人,也有壞人。再者,任何一個體,也不可能要麼是純粹的好人,要麼是純粹的壞人。這樣一種簡單的事實表明,所謂的“好人”與“壞人”本是沒有階級性的,更不能說某一個階級純粹由“好人”所構成,而另一個階級個個都是“壞人”。

然而,政治一旦道德化,或曰道德一旦政治化,人們又避免不了以階級性看待人之德性,以政治的傾向性而作“好人”與“壞人”的區分。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將整個人類分為兩大階級,即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或曰剝削階級與被剝削階級),前者是“壞人”,後者是“好人”。所以在前些年的曆史研究中,人們才會有這樣的曆史觀:凡是帝王將相,都是反動力量,逆曆史潮流而動;凡是人民大眾,都是進步力量,是曆史發展的動力。

此種曆史觀和是非觀落實於人們實際的政治行為中,就是把有地位有財產的階級當做專政的對象,輕則平分其財產,重則送上斷頭台。此種做法之前提就是,這些人是敵人,是壞人,其財產和地位都是靠剝削勞動人民而獲得的,因而“剝奪剝奪者”乃是正義之舉,替天行道。

實際上,此種想法和做法都是有欠思量的。第一,將整個人類簡單地分為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大為不妥。第二,將財富與地位同道德良心視為一種反比例關係,更是顯得機械和武斷。富人中也有好人,窮人中也有壞人。第三,富人之富有,並不是什麼罪過。多少人的富有都是靠勤儉而達到的,體現的是他們的美德,亦說明他們是真正的好人,怎麼可以因其富有而視之為壞人呢,又怎麼能將其當做專政的對象呢?相反,倒是有一些窮人勤吃懶做,有的甚至是因嫖賭等不良嗜好而敗壞家業的。這樣的人又怎麼能視為好人呢?他們又有什麼資格和權利去平分富人的財產呢?第四,社會財富的分配所依靠的是人們的經濟活動,而不是依靠暴力。倘若不是這樣,其結果必然是:既助長了人們的懶惰心理,亦導致了他們對暴力的崇拜。第五,通過暴力,一夜之間使整個社會翻個底朝天,既不合社會運行之法則,亦充分體現了某些人不道德的私心,即企想無代價地獲取他人的財產,或曰想不勞而活。從應然的角度看,這樣的人才是社會正常發展的贅物。

十三

用階級的眼光評判人類的好壞,要害還不僅僅體現在某些具體的政治行為中,更主要的乃是它不可避免地內化為人們的是非觀、價值觀、曆史觀、政治觀和審美觀。反過來說,它一旦作為一種觀念形態而占據人們的精神世界,就會滲透到人們生活世界的方方麵麵。

就是非觀而言,“好人”與“壞人”的二分模式同時也就意味著,“好人”之階級永遠是正確的,代表的是人類的先進性,擁有著世界的真理,而“壞人”之階級永遠是錯誤的,總是同真理無緣。因而,階級意義上的好壞之分同時也是真理與錯誤的分別。

就價值觀而言,由於社會下層是“好人”階級,所以人們也就樂於以貧窮為榮。如果追求富有,他們便會認為這是變質,即由“好人”變為“壞人”。然而人之本性乃是追求富貴的,對金錢和地位心向往之,所以以貧窮為榮的價值觀從本質上說是違背人性的,或者說是一種變態的社會心理。

就曆史觀而言,也就是前文所說到的,即認為隻有社會下層才是曆史發展的動力,帝王將相都是些反動人物,社會的寄生蟲。而且,在此種曆史觀中,一部人類曆史變成了“好人”與“壞人”鬥爭的曆史,亦即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鬥爭的曆史。鬥爭的結果是,“好人”最終戰勝“壞人”,世界亦由此而進入大同。

就政治觀而言,即把錯綜複雜的政治事務簡化為階級鬥爭,把政治之目的僅僅看作消滅“壞人”階級。同時按照“好人”與“壞人”之二分模式,把參與政治的人分為“左”“右”兩派,“左派”為“好人”,“右派”為“壞人”;“左派”代表真理,“右派”是錯誤路線的代名詞。因而路線之爭,也就是“好人”同“壞人”的鬥爭。

就審美觀而言,人類雖有利己之心,追求榮華富貴,但德性之“二”的思維模式又很容易使他們以貧窮為美,以簡陋為美,以醜為美。貧窮既是一種經濟狀態,但同時又見於人們的生活情狀,如破屋、爛衫、家徒四壁,甚至麵帶菜色,發育不良。然而這一切用階級的眼光來看,都是美的,是“好人”之階級特有的魅力,或者說是他們之為“好人”的物化體現。相比之下,富人乃至一切非體力勞動者的美室華第,綾鑼綢緞、珠光寶氣、琴棋書畫、細皮嫩肉、彬彬有禮,不但不美,而且令人生厭,是腐朽沒落的象征,也是不道德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