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出二兩銀子八個大錢給老娘讓她準備準備過年,起碼買上點肉晾起來,過年的時候包頓餃子。(一百個銅錢是一個大錢,十個大錢就是一吊,也就是一兩。)
“這年月到處都得用錢,你爹又拿不回錢來,我們今年還是蒸幾個白麵饅頭算了,把錢攢起來萬一用到。”
“我知道您是個過日子的,可今年還是好好準備準備吧,我聽說今天大爺(北方管大伯叫大爺)要把奶奶趕咱家來讓咱家養著,這事是不是真的?”
老娘歎了口氣,臉上冷的要起霜:“當年分家產的時候就因為我沒有兒子,你大爺和你三叔占盡了便宜,當時老大家說老太太歸他養,叫我們家和你三叔家一人多給他一成家產,我們也按數給了,可是這才過了幾年啊,他硬到處嚷嚷我們不孝順,不肯養老人,他們自己家還整天餓著老太太呢,你爹也是個孝順的,看著老太太餓得皮包骨頭就答應著接過來,可是他也得養得起啊,他這個沒用的東西還不如我兒子能養家呢,你大爺家也不是東西,昨天說了今天就要送過來,哼,那還是他自己老娘呢!”
“家裏有老人那是福氣,你別在臉上露出不高興來,還惹老爹不痛快,所以今年包餃子,再炒個野菜啥的。”
“這還用你小子吩咐,你當我傻啊,我就是恨這個世道,咱們滿人眼看就要過不下去了,今年發不下餉銀,說不定鐵杆莊稼也要沒了,這家家戶戶又沒點手藝,唉……”老娘神情落寞了一會兒,忽又瞪起眼問我:“康子,你老實跟我說你從哪兒弄得錢?別是什麼不正經的門路。”
老娘水蘭據說小的時候也頗讀過幾年書,是個有主見的女人,她家的長輩還曾想著要把她送進宮裏當宮女,期盼著有朝一日能混個娘娘當當。可惜這年月已經是想當奴隸而不得了,能在宮裏頭當奴隸的,那都是奴隸中的好奴隸,尖子中的尖子奴隸,甚至骨頭上都刻著奴隸倆字的,他們以此為榮,以稱呼自己是奴隸而榮,你看我多好啊,我能當奴隸了,你呢?人家不稀罕叫你當奴隸
。
“我知道,再說我一個八歲的孩子能幹什麼不正經的事,都是正經來路,你放心吧。”
正說著,大門響了,老娘開門一看,大伯母堆著笑臉站在門口,嘻嘻哈哈的走進來,才說:“弟妹啊,我先把老太太的衣裳拿過來了,省得你還要過去拿。”
大伯母已經四十多歲了,兩腮上都是黃褐斑,她雖然總是到處哭窮,可是她用來擦臉的粉卻像是不要錢一樣,每天都刷牆似地塗上厚厚的一層,一雙眼睛瞪得很大,似乎隻要瞪大雙眼,別人就永遠占不了她的便宜去了。我們家與大爺家其實隻隔了一條街,可是頂多過年的時候拜拜年,其餘時候根本不往來。
大伯母一臉吃了多大虧的表情嚷嚷道:“這些年我們家養著老太太,她要吃白麵我們不敢給她吃白米,她要吃雞翅我們不敢給她吃雞腿,雖說分家的時候你們是多給了一成家產,可是這哪夠老太太這些年吃得啊,再加上她有個病啊災的不都要使銀子,你不知道我們貼補上了多少錢啊。”
“哼,嫂子真會哭窮,當初說的好好的你們家養老太太我們才拿出一成家產的,那一成家產幾十兩銀子有的,再說了,老太太這些年在你家裏別說花你們的,恐怕老婆子的私房也早叫你們貪了,如今倒成了我們占你們便宜了,我們家男人老實,不願意看老太太受委屈把她接過來,你要是再說些有的沒的,我就把大夥都叫過來評評理,別以為我不跟你計較你就睬鼻子上臉了!”
“你!”大伯母被老娘一陣搶白氣得說不出話來,她臉上的粉似乎感應到了不得了的震動,於是紛紛爭著要從她臉上跑下來。
“哼!”大伯母把那個裝著老太太衣裳的包袱扔在地上,扭著腰就走了,還邊走邊小聲咒罵。
不到傍晚,大爺就把老太太背過來了,老太太極瘦,前幾年我見她的時候,她還有精神頭罵大爺不孝順,然後整個一哭二鬧三上吊,可是現在她兩眼空洞洞的,似乎對生活已經沒了盼頭,臉上的溝壑讓她顯得分外蒼老,身上的衣服油光中透著黑亮,似乎已經多少年沒有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