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自己十分迷惑,並不知這位---在戰場上橫掃千軍,帶著勢如破竹之力的青年為什麼不和他們一樣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過時間長了,倒也讓他漸漸看出端倪,雲煥居然害怕飲酒。而這一點,亦是醫學中常稱的‘懼酒症’。
周圍人看著飛廉為他擋酒,心中的疑惑豁然明朗----飛廉是國務大臣巫朗的外甥,而雲煥卻是由統領帝國軍團的巫彭元帥一手提拔而起。在滄流帝國的百年曆史中,國務與軍務來並肩而走,如若哪一方疲糜,另一方定是此消彼長,雖然維持著這樣你進我退的局麵,但兩者也同樣保持著微妙的平衡,缺一不可。
但是,近年中,巫朗與巫彭元帥地較量已在私下暗暗較量起,而雲煥亦成為打壓新一代貴族精英,例如飛廉的重要王牌。
在未進入講武堂之前,巫朗極力培養自己的這個外甥,就是想讓他在自己能力涉及不到的軍務方麵給予最大的幫助,也由此來牽製巫彭越漸壯大的勢力。
可是,雲煥的到來卻像橫空霹靂,一瞬間讓巫朗的所有計劃泡湯!既然如此,飛廉應當更加痛恨這個人才對,怎麼會當著眾人之麵為雲煥攔酒?而這樣的身份改變,是否也象征著政治矛頭的轉向?
冶陵看著素來敬重的飛廉少將,也不好發作什麼,隻得緊緊蹙起挺秀的眉宇。
“我竟然來了,自然會喝酒。”說完,他看也不看身邊突然變色的同僚,手已伸向了少年另一隻握杯的手。
然而也是在一瞬間,飛廉扣住了他的腕部,低低道:“你瘋了麼?喝不成就不要逞強,這裏多少雙眼睛看著,多少隻嘴巴傳著,多少人眼巴巴等著抓你的軟肋,你別犯傻了,不要喝。”
“嗬……我若露出了弱點,最該高興的不應該是你國務大臣家的公子麼?”說完,他猛地掙開飛廉的手,又是一飲而下。
白衫公子的目光有了一絲黯淡,那隱約能看到鬢邊跳動著藍色血管的臉、蒼白的近乎透明。
喝下酒後的雲煥,身上有一股爆發的濃鬱黑暗感,而那雙鷹隼般伶俐的雙眸亦開始恍惚。似乎再也忍不下,銀裝青年隻微微頷首示意、旋即大步離去。
而身後,那一些貴族們都隻看著雲煥和飛廉說了什麼,後者的臉色隱約不對,而前者亦是毫不在意地匆匆離開。兩個人……吵架了?不過,若真的吵起來倒好了,這樣的話,在帝國的朝堂中,兩股勢力的脈絡也會更加分毫畢現。
飛廉望著同僚離去的方向,目光中閃過一絲擔憂。他拍了拍冶陵的肩膀,卻是對著承訓道:“承訓,我先出去一下,這裏你先替我照應好,跟他們說晚會照常舉行。”說完,他甚至是腳下帶著輕功飛奔追去。
走出光亮的大殿,屋外卻是漆黑一片,而那個人在片刻前離去後,也宛如天空下被隱藏的星辰,完全消失了蹤跡。
飛廉一路向北,穿過草絲暗生的抄廊與小廳。然而,當他剛剛踏上通往水榭的九曲回廊時,遠遠聽到了壓抑地呻吟和嘔吐聲。
聞聲上前,飛廉站在十步之外,看著那沐浴在清冷月光下的青年,不禁喟歎了一聲。
“既然對酒有恐懼,何必如此逼迫自己?”在雕著花紋地鏤空小窗前,飛廉靜靜站著,然而聲音卻無比安撫和溫和,竟叫人一日浮躁狂亂的心也平靜了下來。
“……”雲煥聽到人聲,立刻直起了身子。然而再發覺是飛廉時,他又重新彎腰撐住了石柱。
“我很高興,在你的私心裏並不排斥我。”飛廉像是得到了某種認可,他輕輕地搖著折扇來到他的麵前,“為什麼又不說話?知道麼,每一次在跟你說話時、我都像是對著自家的白牆自言自語,可我仍然樂此不疲,你說……我是不是很奇怪?”
“你想我說什麼?”雲煥反身靠在了石柱上,淡淡凝視蒼穹,“話都被你說了,我還能說什麼?”
第一次聽到那人開玩笑,飛廉吃驚地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怪異,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半晌,他恢複了溫和笑意,站在了青年對麵淡言:“雲煥,你知道帝都內的貴族們都是怎麼說你我麼?”
雲煥回頭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點頭,“知道。”
“嗬……他們說,國務大臣的公子、堂堂征天軍團的飛廉少將竟然主動巴結一個鐵城出身的平民。說我與你之間關係敏感,卻是牽扯了無數利益關係。巫彭元帥和我叔父在帝國中的勢力如日中天,覬覦者也就更多。然而遺憾的是,一山容不下二虎,兩隻老虎的對決隱隱在暗裏進行,而我們亦是虎口中求生的肉。其實,對這一點我還是讚同的。”飛廉歎息了一聲,搖頭,“可是,浮遊亦可憾樹,螳臂也可當車。就算權傾如我叔父和巫彭元帥,終也有一日會被剔除殆盡。”
“自古政權分分合合,沒什麼大不了。”雲煥依舊望著蒼穹中的月亮,臉上沒露出什麼表情。
“我想說的是,我們雖然隸屬於兩股對立勢力,但卻從未有利益紛爭。我如今這樣對你,也不是希望拉攏你,或者幫助我叔父架空巫彭元帥的權利。”
“說這些有什麼用?”雲煥忽然笑起來,“我們從未曾互為朋友,即便你對我存有利益之心那亦是無可厚非的。”
飛廉卻意外地沒有反駁,點點頭,回答:“原來阻擋在我們之間的,竟是誰都無法抉擇的身份與命運。我隻想問你一句,如果說我並不是飛廉,而是同樣追隨著你從鐵城而來的平民,或者是任意一個無關緊要的貴族,我們會成為朋友麼?”
“不知道……”這個問題,雲煥似乎想了許久,然而他依舊給了對方不確定地答案,“飛廉,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假設’和‘可能’,既然是上天安排的命運,就算你再如何不喜歡或者否定它,它也不會從你身邊離開。”
“像你一樣麼?為了彌補所有不足和空缺,你在屬於你的人生之位上努力著、奮鬥者。可是你又曾真正想清楚?人,終究是無法挑剔自身的缺陷與不足的。這又何嚐不是你說的命運?”
銀裝青年的目光忽然一變,冷厲了起來。然而那凜冽的目光卻不是對著飛廉,反而是看向頭頂那顆暗淡的星辰。
飛廉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也笑了:“破軍是殺破狼星係中變數最大的星,破軍之曜性難明,故其個性變化不定,性剛好爭,好麵驕傲,但自古卻是縱橫天下之大將。”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而屬於我的星辰,卻是紫微鬥數中的天同星。”天同星與破軍星皆在紫薇命盤之中,兩星雖近卻相吸相斥,永不能統一。天同星為人,有助同僚及兄弟之業,卻嫌軟弱無力,最終受破軍星係製肘。
兩人都在沉默時,卻看兩星忽然移位,朝遠方南下十裏後又回到了最初起點。
雲煥略一吃驚,道:“光芒弱了。”
飛廉第一次沒有回應同僚的話,隻是靜靜注視蒼穹,眼裏有了一瞬洞察和恍惚。
滄流帝國地處雲荒最高點,四麵環山水偎,依稀有冷風吹過。
雲煥轉過頭,冷冷道:“我回去了,你自便。”
“雲煥!”飛廉忽然喊住了他,手中折扇‘啪’地一聲合攏,他的聲音一如天空飄渺的明月,“為什麼是巫彭元帥先找到你?如果是我、是我叔父,這樣的話我們之間怕也不會有這麼遠的距離。我隻是不希望兄弟間的情誼會因那些冷漠、沒有絲毫感情可言的權利所割斷。你明不明白?”
“明白,那又怎樣?”銀裝青年的腳步尚有虛浮,聽了對方的話他隻是微微頓了下,連頭也未回的走掉了,“飛廉,你又為什麼不是巫彭元帥的外甥?”
飛廉,你又為何不是巫彭元帥的外甥?
夜幕低垂,四月的天氣本該是冷熱均衡,然而此刻的他卻感到了些微寒冷。飛廉凝望著卷簾外的天空,而那裏----赫然有兩顆正似靠近又似遠離的星辰。
雲煥,說實在的,你一點也不了解我。你以為站在對立麵的任何一方,讓我們達成一個極端的妥協,事情就會順利發展麼?你以為失去了叔父在國務上的平衡,智者大人還會放任巫彭元帥獨攬大權?
那個坐在高位上的人,才是雲荒真正的主人,那個人所擁有的智慧與對歲月的思考總結,並非常人可以容納與看破-----他已然不是一個‘人’的存在。也許說他是神也不為過吧。
雲煥,你是一個無論做什麼事都力爭上遊、驕傲進取的人。因為對現實與地位的不滿,你想廣納四海、想從鐵城外的汙濁下展翅而出,想僅靠個人才智建立功勳,飛黃騰達。但是,十年了,就像你曾答應過那個少年的誓言一樣,帝都內的人心向背、黑白紛亂已漸漸泯滅了你身為少年時期單純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