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猛地站起身,扶住身側的白玉欄杆----不行,他必須要等雲煥在西荒執行完命令後問清楚,他不能在坐以待斃了,這樣的話,他永遠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而這邊,卻是幹燥的沙漠,千裏一片廣袤荒淫,這裏亦是死屍成群。
自鮫人淪落為滄流貴族的奴隸已有百有光陰,這一百年中遲遲未有翻身的原因,不僅是找不到可以領導的領袖,亦是鮫人視為最高神靈的龍神被空桑的星尊大地封印在了蒼梧之淵。
失去了如意珠的龍神,就算是從深淵中覺醒,亦隻能恢複三分之一力量。而最近,滄流帝國得到消息說,如意珠被西荒的賤民挖掘而出,如今正預獻給暗中籌備力量反抗的鮫人奴隸。於此同時,曼爾哥族人擁有了威脅滄流帝國的把柄,從而一再再而三地提出超乎帝國容忍範圍內的條件。
巫彭元帥劇怒隻下,調出半匹征天軍團戰士前往西荒執行任務,並提前派和均返回漠地、協助鈞天部打壓賤民的反抗情緒。而飛廉與雲煥也一並被編入了此師。
大漠不如帝國內錦衣華服的生活,抬頭隻可見高燒的豔陽,低頭亦隻是漫漫黃沙路。吃的是幹餅生肉,喝的是菜湯馬奶,然而從帝國內優越的生活到這裏的艱苦,每個貴族軍士都未顯示絲毫不適應,反而像呆在家中的軟塌香帳中一樣。
講武堂的那段同窗歲月,飛廉經常會找雲煥談論作戰策略,兩個人並稱為‘帝國雙璧’,又都已建立了不下十餘件的軍功。在所有二十三歲的青年中,兩人是執行任務最多次,也是配合最精妙地搭檔。
曼爾哥部落一直囂張氣焰不減,自從十幾年前那一次全民暴亂後,首領一度在大漠中尋找合作者,為給滄流帝國一劑強力打擊。然而十幾年過去了,大大小小暴亂不斷,滄流帝國依然屹立於雲荒的心髒,依然堅韌不催。
而曼爾哥部落已從當年的數百萬變成了如今隱藏於西荒地單獨一支。
雲煥與飛廉以東西兩路夾擊,以旋風之勢迅速除去反抗敵軍,而和均少將則在巫彭元帥的吩咐下,開始全族大屠殺。那一次的戰爭雖然不大,卻是滄流帝國有史一來最殘忍的屠戮,在那場屠戮中,不僅是曼爾哥直接指揮的兵力,就連尋常百姓亦遭到無情屠殺。
這一日,黑雲卷日,風雪漫天,隱隱還能聞到大漠的風中傳出禿鷹的哭吼,身後是大片的血跡,宛如流彙成一條河。
無數平民被推下大坑,用黃沙大片大片埋葬起來,無論男女老少皆處於極刑。回想起當年的悲壯-----大漠百裏內,每十步內都能挖出腳下掩埋的數堆白骨,那些白骨睜著空幽幽的雙眸,森冷的氣息一直從地底直穿雲霄。
雲煥站在土堆前,看著手下一點一點鏟開黃沙,眼裏並沒有過多表情,倒是一邊的飛廉,似乎是不敢直視眼下的恐懼和悲慘,他的手已經在腰側握成拳,連唇色都是蒼白的。脫下了日常白衫的公子,穿著銀黑的戎裝,整個人顯得英挺而灑脫,仿佛從一塊溫潤的暖玉變成了出鞘的利劍。
腥臭的熱風吹過眾人耳畔,飛廉習慣性地向後退了一步,有些失措地蹙起眉頭。雲煥扭過頭淡淡撇了他一眼,嘲笑道:“飛廉,隻不過是殺人,你就害怕麼”
頭一次被這個同僚主動問話,飛廉忽然震了一下,才淡淡抬起頭,“我有我的原則,也有我的立場----該殺之人就算是百萬雄兵佇立麵前,我亦不會皺一下眉頭,如果是可不殺之人,就算是一足一臂我都不願傷害。這些難民有什麼錯?僅僅是因為住在西荒,受到曼爾哥部落的利用與波及,便變成了戰爭的犧牲品麼?”
“可是,你並沒有能力改變這樣的局麵,既然無力何不服從?”那個冷漠的軍人站在沙堆上,看著遠處一個個被推下土坑的平民,臉上泛起一絲冷意,“這是上級軍官對我們的要求,如果做不到,回去之後必當受處罰。”
他當然知道飛廉的言下之意為何,不過,他不知道的還有很多----例如他可以很仁慈、也可以很殘忍,不過這要看他的處境和遭遇,如若是在自己的能力利益範圍內,他當然可以仁慈,如果與自身利益悖逆,他便可以嗜血如修羅。
“雲煥,我不知道你從前遭遇過什麼,但是作為人,還是該有些惻隱之心……”飛廉並未看身邊的同僚,隻是盯著腳麵,“可我……卻從未曾在你臉上看到矛盾,無論你是欲其活還是欲其死,你總是坦然地接受一切。為什麼,不論進退張弛,你總能做到分寸恰好。”在你的心中,除了那個已然不屬於你的姐姐外,還有什麼事能令你心思搖動?
我很想知道……
“你可以說我殘酷無情,這也是事實。不過,你這個從小就出生在錦繡堆中的公子,又怎會了解一介平民的想法?你是巫朗大人的外甥,將來定會負擔起一國的國務大權,可是我卻不行。雖然雲燭正受寵於智者大人,雲家在別人眼底成了目下最平穩、也是可能存在時間最長久的一族。可是,你又清楚多少那個高位者的想法?你叔父擁有權利多年,想將其打壓怕也要費一番心力,巫彭元帥更是如此。然而我姐姐不過是鐵城外無人注意的平民,一朝上天,也會在一昔內被反蓋於塵土。這是誰都無法預測的。”
飛廉驚訝於今日他的多話,可仍舊喟歎著道:“所以說,你強迫自己成為強大者,是因為……”
話話沒說完,忽聽旁邊有哭聲傳來,那是一個女孩子尖銳斷續的哭叫,一聲一聲似乎刺破了蒼穹。雲煥厭煩地轉過頭道,“怎麼了?”
“稟少將,這個女孩子死活都推不進去,她咬人啊。”一個穿著綠色軍服的人垂著頭,膽戰心驚地回答。
“她怎麼了?”一旁的飛廉忽然開口問。
“飛廉少將,這女孩哭著說要他爸爸,喊得人煩死了!”那個人一看是飛廉,膽子雖大了一點,卻仍然不敢失了分寸。
飛廉深吸了一口氣,蹲下身去。他看著女孩子哭得紅腫地雙眼,有些不忍心,“小姑娘,不要哭了好麼,你爸爸一會兒就會回來了,不要哭……”
“爸爸?”雲煥嘲諷地一曬,笑著道:“怕你爸爸已經早被埋了,哭有什麼用?”
女孩子驀然停止了哭聲,有些不敢相信地凝視著說話之人。忽然間女孩子抹了抹眼淚,輕聲道:“叔叔,你長的真漂亮。”
雲煥愣了一下,卻是將頭轉向了他方。
就在此刻,他身後的一名軍人忽然腳下加力,直把女孩子踢下了大坑。孩子發出短暫的驚呼後,忽就然緘默了起來----不知是被嚇到了,亦或是接受了這個再無法更變的事實。
女孩子抬頭望向前方滾滾沙路,低聲請求道:“叔叔,能不能把我埋的淺一點,這樣我就能看到爸爸回來了。”髒髒的小臉上隻有一對明亮清澈的眸子流轉,宛如大漠上空高遠微寒的明月,隱約還能望見其中的希冀和懇求。
飛廉一怔過後,忽然顫抖起來,他再也無法顧及身邊是否有人,再也不顧什麼上級軍官的命令。此時此刻的他、隻清楚----這不過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是個對帝國來說毫無影響力的蜉蝣,她沒有死的必要!
飛廉立刻蹲下身,雙手並用地刨著黃沙,“放心,叔叔不埋你,叔叔救你出來,孩子……”然而就在自己失控之時,頸項後忽然受到重力一擊,飛廉隻覺眼前一片昏花,人已被雲煥打暈了過去。
在被同僚一掌擊暈後,他迷糊中聽到那個人說了一句話,似乎是:“放心,若要下地獄,我定會比你早下。”
狂風不止,腥雲密布,然而身後已看不清……是誰的彼岸終成荒原。
他這一路似乎睡的特別漫長,仿佛是不願相信到手的生命又平白無故的消失,仿佛是害怕成為別人口中嗜殺的魔鬼,他其實是懦弱的、膽小的,他甚至害怕去殺人,去承認這種地獄般的考驗。
可惜,他的手上亦沾滿了鮮血……
返回帝都後,雲煥再度被授予了三軍之典範,飛廉因沒有救出那名大漠平民而未得軍令處罰。即便如此,此刻的他、心情遠遠比獲了罪還要痛苦----畢竟,那是一條活生生而鮮亮的生命,是一條從他的掌新慢慢淌出的水,隻要他稍稍一收拳便能挽回的生命,然而即使是這麼簡單一個握拳動作,他都做不到。
他一直無能為力到現在……
說什麼身為貴族中的貴族,便能指揮他人的命運,他甚至連自己的命運都掌握不了,何來的控製他人?高處不勝寒,高位之人,悲絕之人,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
就在他吃驚的同時,忽然有一雙手輕輕按上他的肩膀,身後是那個人微微地歎息。
飛廉驚訝地轉過頭,在看到來人時,他忽然退後三步,躬身作揖,“叔父。”
飛廉低垂著頭,心下卻早明了-----叔父這時候到來,怕已是知道了他在戰場上犯的錯誤!事情這麼快傳入了叔父耳中,那麼那個一貫耳通八方的巫彭元帥也獲知了吧?
他,不僅沒有挽回一條生命,反而給家族帶了折難。
“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氣。”巫朗揮了揮手,示意外甥坐下,自己卻找了個臨窗的竹榻落座。四十多歲的男子並未開口說話,也沒有對外甥的責備,反而安靜得看著窗外一棵桫欏樹微微失了神。
做錯事的人往往承受不了這樣的沉默,飛廉驀然站了起來,追問道:“叔父,您今天來、是因為我犯的錯誤波及到家族了麼?”
巫朗輕輕一啞,回過頭,“飛廉,你是我的孩子,是家族中唯一能繼承我位子的男丁,就算犯了錯誤,叔父也可以保住你的,你放心。”
“我說的不是這個。”飛廉心下糾結,他寧願叔父訓斥他一頓,甚至是關他禁閉也無所謂,可是他受不起這樣的恩重如山。“叔父,如果飛廉為您惹了麻煩,您便家法處置我,或者按軍律處罰也行,總之……”
“你並沒有觸犯軍令,何罪之有?”巫朗慈愛地笑道,“飛廉,你是不信叔父的能力,還是不相信自己的約束力呢?堂堂一個少將軍,如何能叫人看貶了?以後,等到叔父老了,還要仗著你保護呢,不要說什麼動不動波及家族。如果你毀了,這個家族最多維持十年,十年後我怕已想盡力……都無力了。”
“叔父……”飛廉微微咬了下嘴唇,坐回了竹椅。
“我聽說,當時你為救那個沙民女孩而失控了……其實叔父是知道的,你這個孩子自小就比常人有善心、有愛心。連那個鮫人少女亦是因你的不忍而來,如今,我已不知這樣放任你……是好還是不好,”中年男子微微歎息了一聲,移目向空,他的眼底閃著高遠而搏擊長空的誌向,這樣一個帶著崇高執著目光的男人,為何會有一個淡定得隻喜愛野外梅花、山外樹的孩子?
“這樣的你並不適合投身軍中,作軍人理應看慣生死,看慣屠殺,然而無論經過多少死亡的洗滌,無論你手上染了多少無辜者的鮮血,心底對平和的希望卻從未消失過。有的時候,叔父也會逼你,逼你向雲煥那樣----成為可以獨自撐起一片天的青年,因為你還年輕,還有錦繡前途與光明仕途,叔父努力得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整個族群。如果說,你丟棄了你該負擔的責任……那麼整個巫朗一族,要來又有何用,到我這一代恐怕就該終結了。”
飛廉猛地一震,緘默下來----並不是沒考慮過事情的嚴重性,然而他從不喜歡介入政治爭鬥中,可是不喜歡又能怎樣,畢竟從一開始他就已陷入了政權的旋渦。
“叔父,中州有句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飛廉便是這本經書吧,需要您時刻翻閱時刻拿出調理,否則今日的飛廉怕已死在了那場驚人的大戰中,怕已無法承擔您的托付。”
“既然不想死,你就不要過多接觸雲煥。”此時,那個人忽然點明了來意,“雲煥一直受巫彭眷顧----身為鐵城平民,卻剛從講武堂出科就連升少將之級,怕是已有人心懷鬼胎了。巫彭那家夥早已收不住自己的野心,如今找了個孩子為他當跳板,嗬~~~”
“叔父,您可以逼我接手整個家族,卻不能管我接觸何樣一種人。飛廉已是二十三歲的青年,早非當初的年少無知、鮮衣怒馬了,我可以判斷一個人當信任,或不當信任。何況,雲煥他……亦是無法選擇夙命的人,”一想起那個人坐在水榭的孤單背影,飛廉心下便是一陣絞痛,“我幫不了他,卻過的比他幸福,所以我更不能丟下他。”
“孩子,並不是你丟下他,是人家根本不不屑與你來往。同窗三年中,你曾多次向他示好,他有哪一次正當的回應你?或者說,在那一場大戰中,他有為你抵擋一兵一劍麼?”
“不,兩者不能等同。”飛廉別過頭,似乎不敢直視叔父的目光,“我們這一生都注定了生死對頭,然而我清楚,在他心底其實是希望同我成為朋友的,不然他今日也不會幫我!”當說完這句話後,飛廉整個人忽然怔住了。
“幫你?嗬嗬……飛廉,雲煥永遠比你有心機、比你厲害、你終有一天會毀在他手上。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真正的兄弟----你說他幫你,不過是你一相情願的想法罷了,它並未顯示在有形有質的物體上,那麼……它就什麼也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