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少年的一襲話激住,瀟全身顫了顫,鮫人特有的潔白麵頰目前已慘白的如同透明。藍衫女子怔怔地站著,目光空洞而茫然-----是的,這少年說的是實話!她,隻不過是那個人的兵器罷了,記得一年前,他曾親口對他說,“瀟,作為兵器你的確很出色。既然是好工具,我自會多多愛惜。”
是啊,多年來的心思被眼前的少年一語道破,卻也是同樣決絕而諷刺。
她從未妄想過什麼,然而就算妄想,她也終究得不到。
其實,她是記得一切的,十年前,那個少年和她的姐姐在十裏外抬水回來,將溫暖的泉水澆在自己幹裂地皮膚上,從而救了她一命。是啊,今日她是為報恩而來,隻是如此。
瀟沒說什麼話,隻淡淡對著少年欠身,藍色裙擺輕輕拂過淺草,隨後離去。
白色的樓宇下,戎裝的少將獨自坐在窗下,淡淡看著天空。仍是倨傲的背影,隻不過今日似乎帶了不同尋常的悲哀。少年的目光追隨著天空中的那顆星辰,看著它發出微弱的淡淡光亮,青年忽然揚起一抹嘲諷笑意。
破軍星係雖然變化巨大,終有一天會爆發出強大光輝,然而此時,他卻守製於身邊的一顆更加微弱的小星。那顆星辰淺得如同不存在。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他才能成為強大者,不再受他人控製,什麼時候他能夠獨自走上雲之頂端?
十年前的一切宛如另一個時空彼岸,雖然近在眼前,卻宛如鏡子的裏外,遠得隻是一個幻象----而少年時期許下的諾言,也是這假象中的一個吧。
門並未關,兩個穿著粉色長裙的侍女從門外而入,手中拿著夜寢時的衣物與金盆。似乎是畏懼這個少將的脾氣,侍女替他備好夜宵與熱茶後、一刻也不願多留的鞠身退下。
雲煥直起身剛欲關上窗扉,忽聽院子裏有聲音傳來,戎裝少將的目光霍然一冷,順手摘下侍女發髻上的銀簪,長袖一揮,隻見一道閃電刺空而去,直直紮入了深不見底的黑夜,而雲煥的目光卻似夜裏狼王。
“誰?”聲音剛落,身旁的侍女就嚇得跌跌撞撞跑出去了,戎裝人手一撐窗台,整個人翻身落入庭院。他朝著聲音發源地一步一步而來,神色宛如冰山。
淡淡的月光伴著夜晚涼爽的微風,在那束水銀般的月光下,身穿銀黑色製服地少年站在樹的陰影中,他的臉上亦無表情,隻是盯著雲煥看時,眼底閃現的失望與悲憤異常突兀。
雲煥愣了一下,淡淡道:“你來做什麼?”
少年沒有說話,仍舊隻是看著他。
雲煥負手轉身,話語中透露著一點不耐煩,“帝都內的規定你難道忘了?宵禁之後,不得隨意出入他人府邸。”
然而,就當雲煥預備返身回房時,冶陵忽然出聲,少年尖銳的音調破空而來,帶著一點點不明確,“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忘記昔日諾言就罷了,為什麼還要和他們一起對付平民,難道你自己就不是平民出身的麼?”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雲煥回答的煞是簡單,“如果來找我就是為說這些廢話,我勸你還是多顧及一下自己的性命。”
“性命?哈哈~~~~~當我決意隨你踏入帝都大門後,就沒想著拿回性命!雲煥,你真的變了,變得太多。你知不知道,你曾說過要讓永陽仿的人們都富裕起來,還說會治好我母親的病。可是,三年前我母親就死了,坊裏的人一個一個都死掉了……雲煥,這就是你守住誓言的方式麼?你的誓言,嗬,就連街上一錢一塊的饅頭都不如。”
雲煥意外地挑了挑眉,冷笑道:“既然不稀罕,何必還要執著?”
“你!”冶陵被他的話堵在半途,一口氣上不來連連咳嗽,“咳咳……雲煥,就算你不實現你當時的願望也罷,如今更不該和他們一起加害永陽坊的百姓。他們沒有得罪你,也沒犯禁令!”
“我沒有和他們一起加害永陽坊。”雲煥抬起頭,習慣性地看著天邊那兩顆黯淡地星辰,冷冷,“如果沒有上級要求,我何必為難你們。不過,既然上麵有了命令,我肯定要好好執行。”
“你太自私了。”少年猛地向前跨出數步,長長的衣袖上紮著一根銀簪,尚能看到殷紅地血跡,“你太自私了……太自私。”
“是麼?我從不否認這一點。”雲煥的聲音突然拔高,“不過,就算我治好了你母親,她仍舊會死,就算我讓永陽坊所有人富裕起來,那麼如若有一天我失勢了,你們同樣要回歸貧窮。有過一日富貴,還不如一生不知富貴!”
“借口,統統是借口。”冶陵也笑了,卻是憤怒地笑,“我起初還以為你同那些人吃人的家夥不一樣,原來你和他們是一夥的,一夥來欺負我們老百姓。嗬,你這樣的人當然沒人喜歡,如今雲燭姐姐離開了,你身邊也不會再有人關心!我不喜歡你,永陽坊的阿如、小兵也不會喜歡你,你不配為人所愛。”少年由於氣憤,將心中激動一股腦全部倒了出來。
四周是奇異地安靜,隻有麵前的少將眼底閃著雷電般徹骨寒冷。雲煥二話不說,拇指一推劍鞘,長劍跳出吞口,叮地一聲躍入主人掌心。劍光當空而來,明明是隔著數十步,然而那些伶俐的劍氣宛如是有形的兵刃割在身上,痛得冶陵一陣痙攣。
然而少年卻堅持著身形不倒,用同樣冷冽地目光回瞪對方。
“如果你不想死,就現在給我滾!”雲煥高聲冷冷,“以下犯上,你本已是死罪。”
“那就殺了我啊,”冶陵挑釁道,“雲煥,我知道,我知道你是顧及飛廉少將,所以不想殺我。嗬嗬,從一開始你就是懦夫,自己許下的諾言不實現,自己說的話不兌現,你算什麼君子,算什麼大丈夫。”說完後,少年猛地前傾身子,嘔出一口血來。
一襲話後,雲煥忽然默然。他仍然冷定宛如一座冰山,片刻後開口:“我從不自視為君子,也沒自認手段光明磊落。你願意相信那些話是你的事,和我有何關係?”
看著少年吐血,戎裝少將卻不以為意,低首看著掌中光劍,眼底暴戾的光芒卻在一分分消減。
然而,正在這時,在街道上巡邏地守衛聽到響動,立刻一窩蜂湧了進來。打頭的軍人雖然和帝都內那些貴族一樣不喜歡雲煥,卻又實在害怕他陰桀地性格。那個人站在兩人中間,聲音冷冷問,“怎麼回事?”
“……”雲煥看著這些闖入甘泉宮的人,眉宇忽然一蹙,冷言道:“滾出去。”
領頭的軍人臉一冷,又不敢反駁他,隻得將矛頭轉向了冶陵,“你是誰?哪個軍團的?”當看到他身上穿著銀黑的戎裝時,那個人的聲音也稍微低了下來-----這個孩子居然有膽氣和雲煥拚命?不過也好,倒消減了不少他們貴族心頭的火氣。
冶陵的目光一直隨隨著進房的雲煥,此時才移向了這群人,“你們很討厭他,是不是?”打頭的軍人忽然一愣,感情這孩子是傻子?
“是,我也很討厭他,非常非常恨他!”說完,少年忽然負起雙手,淡言,“來吧。不管你們多討厭他,畢竟以下犯上的是我,你們總不能罔顧帝國法律。”
此時大家都是一驚,這孩子身上哪來的傲然之氣,如此光明磊落的人怎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可是……那人最終搖了搖頭,吩咐下屬將冶陵帶了下去。
然而就在冶領被帶走的一柱香後,承訓同飛廉匆匆趕至甘泉宮。
似乎早已預料飛廉回來,雲煥隻是靜靜坐在大廳喝茶,身旁居然還放置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
飛廉的臉上帶著以往不見的焦急,他環顧著四周,卻沒發現那孩子的身影,白衫公子的聲音漸漸不穩起來,“雲煥,冶陵那孩子麼?”
“被帶走了。”雲煥看了眼他身後的承訓,直接開口。
“什麼!”飛廉與承訓一齊脫口驚呼,“被誰帶走了?巡邏的人?”飛廉問。
“恩。”明知他說的是廢話,雲煥仍然回答了,“就在你剛來不久前,他被帶去的,現在你若施展輕功,怕還能跟得上。”
承訓看他輕描淡寫的樣子,不由怒從中來,“雲煥少將!冶陵不過是孩子,你何必要同他認真?就算要認真,私下解決也就罷了,為什麼要驚動帝國內的人?你知不知道,帝都大牢內是怎樣一番情景?何況,冶陵是一直追隨你而來,他和你以前是朋友,你對自己的朋友也會如此狠辣麼?”說完後,承訓忽然扭頭看了眼飛廉。
飛廉聽了他的話尤不發一言,隻是低垂著頭似乎在想什麼。
片刻後,他道,“雲煥,這次你做的太過了。少年時期難免脾氣衝一些,就算他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你忍一時就過去了。如今事情鬧得太大,那孩子……怕是要吃一番苦頭。”飛廉的話說的十分隱晦-----這個孩子的出身象征了雲煥,兩人都是平民,又都是講武堂中不可多得的少年人才。
如今雲氏家族背景十分龐大,雲煥又是巫彭元帥眼前的紅人,可謂不敢牽一發、不能損一膚。而這個少年卻同雲煥命運相仿,很可能成為貴族眼中第二個雲煥。
如果他們把對雲煥的火氣發泄在冶陵身上,這孩子的確是要吃苦頭的,而且還是大大的苦頭。
“嗬……”雲煥冷冷哼了一聲,似乎是不屑於回答這樣的話。
承訓默然在一邊,而此刻他忽然抬起頭,目光炯炯,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破軍少將,請你看在我曾教授你課業的麵上,看在飛廉少將同你三年同窗的麵上,救冶陵一命。”承訓忽然解甲棄劍,以軍人最高禮節向這個少將單膝跪倒,“請少將救冶陵一命。”
“承訓!”飛廉大驚,此刻是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隻能僵持著站在原地,道:“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
然而那個人卻頑固地跪在地上,抱拳道:“請少將答允。”
雲煥在看著他跪下的一刻,眼裏微微閃過奇異光芒。他將頭移向天空,仍舊注視著那兩顆淺淡的星辰,“你求錯人了吧……”
“恩?”兩人均是不解。
“何必裝作什麼也不懂?”雲煥再一次嘲諷,“承訓,你身邊站著這樣一棵參天大樹、它主動為你遮風擋雨還不夠麼,為何還要繞偌大的彎子前來求我?”
承訓回頭看了一眼飛廉,目光漸漸升起一股熱氣,“飛廉……可以麼?”
飛廉也愣了,此時此刻他雖然急著救出那個少年,可是他並不知道事情發生的經過,沒有借口的求情,隻能讓外人當他是以權壓人、以門第之高為所欲為----這樣的話,他不僅為自己製造了麻煩,說不定還會拖累族人!他已經犯過一次錯誤,如今,怎能再犯第二次?
“飛廉,不管怎樣,先讓人打點好牢內的一切,別讓他們折騰冶陵啊。”看出他的矛盾,承訓眼底的光亮徒然減弱,卻帶著最後一絲懇求道。
飛廉沒有很快回答,隻是向雲煥投來疑問的目光。為什麼、為什麼要把事情拖給我,難道你已開始幫助巫彭元帥一步一步策劃了麼?難道真如叔父講的一般,天底下根本沒有所謂兄弟,而你,一開始就起了利用我之心?
如果是這樣的話,雲煥……
“隻有這樣了。”雖然答應了下來,但他的目光一直未離開眼前的戎裝軍人,似乎是想從對方眼中看出得逞的滿足,然而雲煥依舊是雲煥,仍是那冷得不存在的神情。
“承訓,你先回去。我這就去天牢,放心好了,我不會讓冶陵那孩子吃苦頭的。”飛廉眉目一直緊蹙,自從他低下目光後,就再未看過眼前軍人一眼。
“至於能不能堵住口風,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如果不是什麼大的錯誤,應該很快就能釋放。這件事也不會那麼快傳到元帥耳中,你就先幫我疏通一下吧。”飛廉想了想,又道:“如果需要用銀子打通各要塞,就盡管去我府中帳房提。如若不夠,就來甘泉宮中取,我想……雲少將大概不會那麼吝嗇,不忍心放一次血吧。”向來溫潤如玉的公子此刻卻如同一口出了寒潭的光劍,目光冷厲而充滿鋒銳。
雲煥也愣了一下,沒作回答。
“我們走。”飛廉拉起同僚,隱約能聽出他話語中隱忍的火氣,“我們分頭辦事,明日再彙合。”
承訓因為飛廉霍然改變的凜冽態度十分不適應,此刻更是迷迷糊糊就被飛廉拉走了。
雲煥走回房中的腳步微微一頓,他回頭看了眼飛廉離去的方向,眼底突然有了一絲冷意和寥落。
飛廉,我們注定是要分道揚鑣的,不論你先前多麼肯定要同我成為朋友,但是現實的力量無可回避,站在你我身後的、是那些更加強大的階級力量,是十大門閥的製橫。
他們隻要稍稍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那麼牽連左右的你我,也會同樣受到波及。
巫謝的那番話已經點明了元帥的用意-----你與我,總是要保持相應的距離的,就如同這六年來的行同陌路。否則,犧牲掉的恐怕不止那個孩子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