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栗坡烈士陵園的清明,是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氣寂寞所集合的最輝煌的一天。這一天,擁擠著成千上萬的祭掃的人。
但誰是那個最疼痛的誰會撕扯開那剛剛在愈合的心的傷口,讓那傷口流淌出殷殷的鮮紅的疼痛的血珠?
我不願去看那些並不疼痛的祭掃者,於是我遠離那喧鬧那儀式。
那個烈士的母親那個山東的老媽媽說她來了。她不能不來。她不能不在每一年的清明,來看一看她的四年前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兒子。她熟悉這裏的一切。她能在九百三十八座墓碑中一下子就找到她兒子的墓碑,就象她能從九百三十八個穿著同樣綠軍裝的戰士中,一下子就認出她的兒子,她的血肉。她就突然間發出了撕裂人心的哭喊,她就撲向了那墓碑。她撲向了那個墓碑的那個刹那那個瞬間我正在她的身後,我就去拖她,但,母親已經把她的母親的頭顱母親的心撞在那個石碑上。她就那麼真的痛極而無痛。母親的血,心的血。我抱住了她。抱住了一個母親的流血的頭顱,也就是抱住了一顆母親的淌血的心。
如果我是一個母親。
我是母親我也有我五歲可愛美麗的小女兒。
如果我也是一個烈士的母親,如果我也失去了我那個剛剛長大剛生出胡子的小兒子!
那母親哭泣。那母親哭泣的時候她的眼淚就衝刷著她嘴角的血。血水。血水也是昨天的愛。
就那麼,我抱緊著她受傷的頭顱。就那麼,我在她的難抑的碰撞中便真心的懂了,母親為什麼要那麼無情地傷殘自己。你長眠在地下,能聽見那一下兩下無數下的震響嗎?那是母親,那是母語,那是母心。
張相華同誌,我們的兄弟,你來自古代思想家孟子的故鄉,山東鄒縣。你的犧牲時間屬於陵園中最多的一類:1984年4月28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英勇犧牲。身後政治待遇的品種又屬於最少的一類:追認為共青團員。這就是說,你生前沒有提出入黨申請,你按照最一般的程式,先向團組織交上一張紙。你讀完初中,在中學沒能入團,顯見你要麼有些調皮,要麼因割草喂牛屢屢逃學,要麼過於忠厚,天生不是善於表現口才和組織能力,從小學、中學、大學直至終生都注定要當幹部的那一類,天生就是要犧牲你一個、幸福十億人的那一類。我們不是為了豐富想象才第一個停在你的墓前的。你的祭品召喚了我們,在那個早晨,你的祭品擁有量是首屈一指的。整塑料袋子的蛋糕、米飯、幹餅(不是餅幹)是電影上梁三喜母親梁大娘帶在路上吃的那種,所以不用想象,我們便知你是山東人,你的母親來過了。糖塊,剝開了紙,空酒瓶,地麵的酒漬板結了浮土,爆竹碎屑,未燃盡的香束和紅蠟燭、香蕉,熟蠶豆,南瓜子,削了皮的甘蔗段。你會吸煙,要不,怎麼會給你點了十一支煙,一支“青城”牌,十支“大雞”牌。大雞?你可是“文革”前一年即蛇年出生的。那一束海棠花是誰獻的?我們所見所思的就是這些,再往下就不可能了,我們馬上就要淚如雨下了。
那邊嚎啕聲驟起,一位顯然是心碎的母親痛不欲生。她嘶啞地喊:“我的兒呀,我的好孩子呀,我的家人呀,娘對不起你呀。”悼念儀式前的人們都注視她,五架攝像機十一部照相機追上了她。她捶胸頓足跌跌撞撞在走,在哭,在喊。我們未來得及去迎她,她就撲過來了,被她掙脫的男青年拖不住她,趙玫也拖不住她,她就這樣撲到了墓前,你,你張相華的墓前,抱住你的石碑,象錘子一樣,用頭顱重重狠狠地打擊石碑。這就是你的母親,這就是被趙玫抱住的額頭嘴角淌血的你你的母親。你母親白淚嘩嘩淌,澆到衣襟上俱成紅淚。你母親千呼萬喚地叫你,她昨天來叫你,你不應,她今天又來了,你不回來,她就要去尋你。
母子曾是血肉一體,她淌著血把自己生命的一半分裂給你,又用乳汁用嚼細的餅泥把你哺育成一個完整的生命,你怎麼忍心不回答你母親。你母親的額頭呼呼敲著你的石門時,她顱腔內嚶嚶作響,她以為那是你出生時的呱呱大呼聲,她不相信這聲會死!
好久好久,她哭累了,哭木了,偎著你的碑石,口中訥訥。我們問她對你還說了些什麼?
好說,家人,娘給你說,娘賣了薯幹來的,娘告訴你,家裏還好,房蓋起來了,娘也告訴你不好的事,原來許給咱們的宅基地,少給了你的一塊,他們硬不給,少蓋了一間,娘給你說好也說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