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是戰士們打的,戰士們最可愛,應該緊緊擁抱他們,用手掌響亮地拍他們的脊背,連聲說:“好樣的。”搓著手,王小京想。可是,這並不很遠的距離,兵們怎麼還不露麵?電話說,早就下撤了。他急著見到他們,他們太好了。陣地,王小京都去過了,戰士見到他,他見到戰士,都流著淚說不出話。戰士盼見他,又怕見他。陣地太危險,團長您快下去吧。他們也沒什麼好招待團長的,團長汗如雨下,不肯喝他們寶貴的水,罐頭打開了,團長不吃。
團長執意要進他們的洞,有個洞口太小,身高肩寬的團長進不去,戰士們突然有了主意,甩了幾個手榴彈,向團長報告,敵人打炮了,不由分說,拖著團長往下撤。團長離開了,戰士們捧著幾個月沒洗、被團長緊緊握過的髒手,淚,叭叭掉。
他很清楚,貓耳洞爬出來的兵們身體極度虛弱。友軍下來,大部分是躺著擔架。七連長說:“我踢正步給你踢下去。”八連長說:“我全連給你跑步帶到。”謝謝了,走不了的,還是要抬,戰士們立不上功的也有功,別說打仗,光把貓耳洞搬到北京,市民們能在貓耳洞的十種氣味裏蹲上五分鍾就算了不起。不要踢,也不要跑,一線不通車,讓戰士走下來已經很了起了,他不需要那拉方向全團無一人抬下戰場的奇跡。奇跡早已經創下了。戰士們都應該抬下來,雖然他不可能再多出兩個團來抬一個團。他得知四連一個哨長高燒39.5度,還堅持往下走,他命令抬下來,哨長癱倒在擔架上已快虛脫。但是,為了今天,他可是忍受過戰士的抱怨和責罵。戰前的體能訓練,他要求戰士全天戴鋼盔,背磚頭,軍工背八十斤。他安排了六耐訓練:耐熱,耐渴,耐饑,耐雨淋,耐蚊蟲咬,耐日曬。適應性訓練,全把全團趕上沒有泉水的大山,兩頓飯的糧食(不是幹糧),一軍用水壺水,在山上活動一天。戰士熬不住,偷偷下山搞水,被糾察隊堵住,責令回山上去。他沒心軟。鬆是害,嚴是愛。而上陣地後,他全力組織保障,超過了上級規定的標準,他的大部分幹部戰士才能一步三搖走下來。
哦,不能擁抱戰士們。盡可能平靜一些,強刺激會使他們昏過去。不能響亮地拍他們的脊梁,長期蜷曲在洞裏,他們的脊椎彎曲,關節悶疼。特別要克製住眼淚,就當他們是一群不成熟的孩子,剛剛到山上玩了半天。
來了,可來了。
是他的兵麼?
三五成群,互相攙扶著。幾個人架在一起,仍搖擺不定。都努力在做走的動作,打抖的腿一次極難完成十幾厘米的蹭進。個別的居然有鞋穿,那鞋啊,不過是掛在腳脖子上的鞋幫。
都裸著身,穗狀的褲頭如樹葉般吊在腰上,在風裏洶湧地動,就是他們的爸爸媽媽在場,也一定無法辨認兒子。披肩發,長胡須,一綹一綹粘結成棕櫚片的毛發包嚴了麵孔,裂出兩隻灼亮的眼和作嘶鳴狀卻呃呃發不出聲的嘴。
我的好兄弟!團長再也控製不住了。
63.百日不見太陽的士兵,重新品嚐“人”的滋味
向小平(二團八連戰士):
終於解放了!呆得人又黃又白,走路都覺得開闊,世界大了,一搖三晃,往上走啊,三百九十六個台階。那裏有個小溪,往江裏流的,很清,這樣多的水,這麼長時間沒見了,嗷嗷嗷,跌跌撞撞跑呀,都往前跑,看誰先用上,跑。幹部喊,別跑,防炮!跑,撲撲楞楞衝進去,又洗又喝,死也夠本了。幹部喊,快跑,要打炮了。舒服就行,打炮怕什麼。褲頭濕了,破膠鞋裏呱唧呱唧響,見了水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