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集雜著》係李壽蓉的學術論著,最能窺見其深厚的國學功底。如《禹貢中江北江說》、《史漢虛字》、《史漢異文》、《詩經葉音》、《後漢書童謠解》等,無一不是精辟之論。特別是對古音韻的研究,使人耳目一新。如《入聲韻》考據聲律中平聲字“支、微、魚”和“蕭、肴、豪”以及“歌、麻、尤”的入聲韻之說,借以《詩經》、《楚辭》之章句,博引旁征,更是見解獨到。在關於《史記·五帝本紀讚》的《讀法》一文中,李壽蓉糾正了曆代諸多錯誤的讀法,為後人讀此章節避免了句讀上的差錯。《築辨》一文則是集生活之閱曆,考辨民俗風情,追溯曆史文化淵源而獲得的認知,即所謂“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而增長學識之論也。李壽蓉這些論著,較之杭世駿的《訂訛類編》、張宗泰的《質疑刪存》、董豐垣的《識小編》等相類而更為詳盡。
李壽蓉的《外集瑣記》上下卷可以說是筆記小說,或者說是紀實小品。其為文清新灑脫,詼諧幽默,信手拈來。內容極其廣泛,涵蓋著警世箴規、因果報應、行善積德、燈謎酒令、詩聯趣聞、民間傳說等。如《八仙詩》記載江寧典史張某人賦詩詠八仙,僅取一何仙姑而言之:“有婦人焉參末座,可知天上亦才難。”這在當時慈禧垂簾聽政之朝,其用意不可謂不深邃。又如《戒輕薄語》寫兩縣令輕薄為言處事的難堪,讀來令人忍俊不禁。過後尋思,多為勸世箴言。再如《林五爺》、《父子厚報》說的都是行善積德,應科舉,獲好報的故事。雖不免某些封建時代的局限性,但具有棄惡揚善,關愛他人的積極現實意義。
《聯語》卷中共收錄一百八十餘副對聯,包括門聯、壽聯、挽聯,內容豐富,流傳甚廣,最為人稱道。李壽蓉的對聯,不少地方至今還在口口相傳。如題《蔣王兩內子墓石》聯:“如此青山,片石三生無了恨;是何黃土,十年雙葬可憐人。”指的是李壽蓉兩位夫人蔣氏、王氏先後在十年之內相繼去世。論者以此聯與蘇東坡悼亡詞《江城子》相媲美。又如《粵東商人於日本創建關帝廟為會館》一聯:“別開圖畫五千年,奉將漢壽威靈,浮居海國;願載珍珠十萬斛,采遍秦時書籍,歸獻天朝。”該聯對仗極工,語句沉雄健爽,氣貫長虹,是為不可多得之佳構。
李壽蓉去世後,他的著作散於各處,或由朋友珍藏,或由官府收緘。直到1935年,李氏宗人深恐其遺著湮沒,便開始廣泛征集。時值日寇侵華,國土多處淪陷,兵荒馬亂之際,遺著搜求之難可想而知。宗人長老委托族孫李天民、李金森等纂輯,於1943年付梓,名為《天影盦全集》。天影盦,即李壽蓉的書齋名。由於困厄於時局,該書發行困難重重,因此印數不多,今存世量很少。不少圖書館均隻存有部分殘卷。本人曾四處求購,幸得全本四冊而珍藏之。
這次編輯整理李壽蓉的作品,以1943年湘南印務館《天影盦全集》版本為底本。李壽蓉的作品涉及經典古籍麵極廣,限於本人的學養與水平,這次整理疏漏之處難免,敬請方家指正。
袁慧光
二○○九年十月二十八日於靜心齋
文存上
晉殘磚拓本序吳縣蔣子良同年侍禦,將其拓存晉殘磚十五種詳述始迄,屬壽蓉為之說。夫金石之好,吾儕所同。秦鏡漢瓦,代不乏紀。今茲所慨,竊有殊焉。方道光十餘年間,海宇號為晏清,士人讀書,摩挲彝鼎、法物、禮器,猶得窺先正古處遺風。
子良以少隨舅氏呂太守讀書寧波,得晉磚三十六,歸納室中自娛,其誌趣固已迥矣。餘舅氏王雲樵征君亦耆古,宿儒也,嚐從得長沙定王台及楚王九龍殿古瓦為硯。特吾湘地荒遠,古物不多得。兼自鹹豐二年粵寇薄城下,城北塔鐵柱,千百年舊物也,亦為之折,城僅乃得保。然自是江南北用兵之地,荊棘聚焉。嗟夫,十數年來舊族巨室毀於兵燹者不知其幾十萬家;家有藏鍾鼎、金玉、圖籍美好之物,破散不可複尋者,又不知其幾十百萬。
然子良乘江南新複,奉使江右,衣繡衣還鄉之便,猶能向其家得所舊藏磚十一二,不可不共與稱慰。餘湘上故居幸無恙,然以官農曹,嬰破家奇禍,重過槐市寓廬,淒然生琴亡玉碎之感。提論子良今日,得故物於蘇台餘燼間,其情事為何如?烏乎!此非古物不可磨滅,實有嗬護者耶,抑亦蠢然之質,華采不設,世俗所稀,尚用得少自保邪。噫,其由來大略可思矣。
先仲兄勾股和較算草後序
於乎!此吾晉夫仲兄遺草也,兄之歿既十有三年矣。方道光二十四五年間,隨兄讀書長沙城南,是時海宇號為晏安,學宮之中弦誦邕邕,兄則與丁雲梧中表兄講求勾股、開方諸法,矻吃不倦,持牙籌珠盤相推,較聲丁丁。然當時習見習聞,不以為意。迄兄歿後,檢行篋得算具成束,未嚐不睹之而淒然泣下也。
兄性絕穎異而沉深好學,為文章心揣手摩,往來蹀踱廊廡間或至百數十步,或據枕瞪視逾數食頃而後,就一藝文之成也。其音如寒泉,如夜鍾。然用此就試,連不得意。年二十七佹得之,卒用人數溢額被遺。越明年,竟以疾卒於家。於乎,重可悲矣。
兄性亦耆琴,風月之夕,輒抱琴坐水亭中彈《平沙》、《良宵》諸操,淒清幽怨,使聞者為之不歡。噫嘻,此即其促命之征乎?雲梧表兄傷兄命之不延,而惜其算業之未卒也,收拾零楮緝綴為帙,複與南豐吳子登太史考訂成書。書成,馳書壽蓉,使有所言。
夫壽蓉之痛結於心,欲言而不忍言,亦既久矣。今不能不一寫吾痛,和淚濡墨,略述梗概。因又廢書而歎也,曰:壽蓉兄弟本六人,第五弟既幼殤,自兄歿後,第四弟壽華裁成博士弟子而又夭,伯兄近複逝世,兄弟存者二人耳。壽蓉僥幸竊科第,而湛冥曹司,中嬰患難,且二三年,俯仰身世,不忍自廢,此《榆囹讀史草》一編所由作也。天下多故,不能出建功業,垂身將來,徒抱守殘缺,形諸無聊之空辭於世,曷有裨益?數十年後,人之見者,未知以為何如,且未必人之盡見之也。揚雄所謂吾文覆醬瓿,亮傷心之言哉!
仲兄誠不幸早逝,然留茲一書,其術可以上推天文,下測地理,於人、物無所不賅。天下不乏留意絕學之人,必將取而觀焉。觀之而善,必將取而傳焉。於乎!死而不死,其在斯乎,其在斯乎!與言及斯,益為泣下沾襟,唏噓不能自已雲。
傅立齋司馬詩文集序
光緒丁亥閏四月,沔陽彭生季曾,將其鄉先生傅立齋司馬《半溪草堂詩文全集》乞署檢,並加點定。餘受讀之,詩清警拔俗,文尤沉鬱深雅,蓋屹然當代作者林也。讀竟,觀王生儀九所為《墓表》,知其當鄂中多事,以一窮孝廉肩團防餉捐諸大端於新堤市,有大功於時。
竊自念早歲家居,亦嚐與鄉練事,所稱湘中五福者也。其時,賊氛逼近,而人恡出貲,時有扞格震蕩之苦。以思先生所為,豈不難哉!且夫畸人傑士,襟次超朗,功成而退,冥意仕進。視營營名場中人,堪共語耶。獨其慷慨爭是非,幾蹈不測之禍。則壽蓉官戶部時下獄事,情庶幾似之。是不可謂非同誌人也。
鄉令先生今日巋然健在,與之把酒看劍,商榷古今,並相析詩文疑義,當不以鄙人為無似。惜壽蓉乞外至鄂,已在辛未二月,先生歸道山三年後也。風雨瀟淒中反複遺編,有不勝喟然增感者爾。
秋郊述感序
戊子釋母服後,複居鄂城黃鵠山麓。山東南陳氏義莊,平田廣野。一日偕三四友人散步郊外,方秋獲後,見群婦女曬稻者、曝稿者蓬首炙日中。一友人曰:“田家婦良苦。”餘歎曰:此足言耶,昔餘家鄉居時,種田數畝,嚐曝穀於場。天欲雨,母氏親箕斂之。先仲兄才三四歲,牽母衣而泣。先大父見而歎曰:“孺子亦知母苦耶。”餘時不過一兩歲,不知也。既長大,知母苦。壯年宦京師,乃以道遠不獲迎養以為歉,而母氏家居自如。一日,有塾師周先生又中表行者來,見吾母方曝稿庭中。驚曰:“舅母京官老夫人,尚為此耶?”為之咋舌。蓋是時吾母年六十餘矣。
伏念吾母七十以前,家中一切辛苦事,真有士大夫家所少經者。就每歲僅啜茶末三四斤一節,他家能乎?即至板輿來鄂城後,年八十餘矣,猶手針線縫新衣,補敝衣不輟。甚至親浣中衣,不以與子婦,並不以與婢媼也。餘輒勸止之。母則曰:“汝不記汝十數歲時,我伏日浣衣於池,汝每擎傘為我蔽日時事耶?此清涼室中,又何苦。”餘為之悄然,每以語妻妾輩曰:“汝輩自謂是宦家婦,少一操作即言勞,獨不聞老母所言早歲艱苦情狀耶?不能學,不可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