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曙潭就外傅時,脩脯難備,學幾廢,賴兩老人食苦送讀以有成。蓋天道人事兼之,裏黨以為稱。及戊辰己巳間,撚寇猶熾。曙潭以名孝廉從軍山左,時公年六十六七,母年五十五六,皆未為老,命丈夫子出勤王事宜也。事平,曙潭敘今官,曆宰婺源、靈璧、祁門、太湖各縣,所至有政聲,高堂以為喜。於是乘安車就養至署。其時兩老人皬然白首,年皆逾七十、六十矣。近二十年來,康強無恙,起居雍容,相觀萊子之舞,聽宓子之琴,可不謂大樂乎!且夫古君子身處閭巷,如梁鴻與孟光詠歌山中,其人未嚐無濟天下之心。特無所發舒,寂寂無以自見,若乃有子讀書,發名成業,出膺民社,即不能不出其胸中所蘊蓄,以著為義方。今不聞曙潭所被堂上居官之訓乎。尋其大旨,以官主愛民興利,在先除害。就皖中蝗蝻遺孽,曙潭所收捕至近十萬斤,斯固除害之大端矣。兩老人曰:“未也,雀鼠之害甚於蟲蝗,生長官閣中人未必知,來自田間固知之也。不必自作病民事,不為民了事,即以病民,其忍忽諸。”曙潭聽命唯謹,故勤於聽斷,求為百姓保全身家。夫以為民父母之懷,上慰其父母,其父母德澤下被於赤子者何,既所謂孝子之用心,仁人之為教也。
餘舊官農曹,管八旗現審處事,事多疑難。每退食,即稟承吾父前,而勢苦扞格,未能多釋民困如曙潭順親所為。早歲官鄂城,聞族中與邑人張姓構大訟。餘奉母言,郵書兩止之,皆不聽,卒俱赴訟庭,長久不決,兩族以是耗產幾盡。吾深愧淺薄,不能如我公鄉居解釋紛難,德望服人之深。又頗怪地方長官不能為民間立平爭競之習。天下多事,其未有已。念安得盡如我公,養堂深坐,瑟琴同音,錫子官箴,即以造海內蒼生之福者乎。黃山白嶽間,斯民待澤者眾,吾輩居官,皆當無失長者意。今日弧帨在門,貢言為壽,且預為祝百歲期頤之券雲。
孫太恭人墓表鹹豐七年十二月十六日,孫太恭人卒於京寓,春秋六十有五。太恭人姓桂氏,儒林郎禹門先生女,贈中憲大夫故桃源教諭、善化孫劭吾先生德配,子餘侍讀、仲嘉駕部、叔孚孝廉母也。
太恭人始在家,支衰扶孤,存厥宗緒。歸中憲公,善事舅姑,相夫能敬,而勞穆先後宛若,教馴諸子首經史大義,鄉裏稱賢。侍讀昆季,以次取科第成名,顯其親,相引為淑德報。然人生履坦衢,朝野無事,薦紳不必能以奇異自表見。邃在巾幗,珩璜鏘如,從頌議酒食,奠藻,牖下足矣。至乃時當艱危,倉卒急不克,特求所為審利害死生之分,丈夫猶難之。觀今日天下事埶可勝嗟喟哉。方道光十餘年間,海宇故晏(熙)〔然〕,江華趙逆亂後,則有鎮筸兵變。鎮筸者,吾楚重鎮也。其兵驍敢善戰,常有功,變亦難馭。於時,鎮道皆辟徙旁郡縣,艐路相戒嚴。中憲公官桃源,攜伯子上公車,太恭人奉太公解署邑中。訛言日數驚,老幼載塗而泣,將士無登陴之誓,裏黨間移書趣即歸。太恭人曰:“相距尚數百裏,何渠驚吾老人也。”不為動,事定,白太公,太公歎曰:“賢。”此丙申歲事也。粵十數年,東南紛攘多故,長沙城幸乃得葆。太恭人既就京師養,愀然曰:“鄉國難未已,先人丘墓所在,安能忘乎?”命侍讀伯仲並號歸。歸即湘水之東居焉。居二年,丙辰夏,通城賊竄近(竟)〔境〕二十裏所,伯格空室走匿。太恭人堅守案堵,其家之人且如在桃源時,參是前後事達乎埶。及其命鎮定而不可(拔亮)〔亮拔〕,古稱女中君子人者哉。
竊惟天下之變,維持在其人,家國內外同之。今日大江之南,五湖之間,人才輩生,擴其卓識固操,皆足易危為安。吾楚惟大吏功得遂罷兵澤旅。太恭人睹邦土然悉定,勖侍讀出報國,勿複以老母為念。侍讀愴先二載兩弟繼淪謝,不忍以孑身重遠遊傷母心。丁巳七月,奉太恭人入都補故官。
曩者,侍讀言事,侃侃著風節,同僚望相屬。未幾以遭喪聞。悲哉,戊午春仲將扶柩歸葬湘山之原,屬壽蓉為文表諸墓,乃為曆曆統(楫)〔輯〕其梗概,載之碣端有如斯。將以使鄉之人士女觀而知所感厲爾焉。
通議大夫益陽周公墓表
公諱其垣,字國屏,湖南益陽人。曾祖某,山西澤州府同知。祖某,直隸趙州知州加道銜。父某,候銓藩經曆。公其次子也,如父官。幼失怙,長以孝母友兄弟稱,出交人無妄言,嚴厲為鄉裏所敬憚。席資素豐,而自奉菲嗇,若寒素獨人有急難,則溫然以噓,赴之唯恐不及,費即至數十萬錢不惜。
道光己酉,邑大水,民多流亡。公即施槥具斂道殣,且發粟減糶,全活人無數。鄉人為之語曰:“鬆下村,可以死,可以生。”鬆下村,公所居也。是年,水災遍沅湘,饑民無慮百十萬,率皆良懦,莫敢寇攘。迄鹹豐壬子粵寇犯長沙,直出洞庭下武昌,而江湖之間騷然矣。當亂之初,公已棄舉子業,冥意仕進,逍遙林園,焚香彈棋以自娛,端居室中,或頻日不出。特客至,則命食極歡,酒酣談時事,輒拊手浩歎,謂盜賊起於饑寒,始由長吏之不善拊循。既亦由其鄉有力者之不少加收恤,誦詩至哿矣。富人哀此獨,不能無慨也。會賊近境,即與族人舉鄉練,編戶口,計口贍食,裏中帖然。賊退,邑中多以劫奪抵罪,獨鬆下村數十裏之間無一人犯法,則公所保全多也。
公多陰德,宜永其年,乃用葬母居倚廬中,寒濕病重膇以卒。卒之時鄉裏父老相齎谘,多泣者。有某哭尤哀,則昔受公恩完去妻者也。至行李往來,猶指某道、某橋念公功,太息不能去。公卒於同治三年某月日,生則嘉慶十四年某月日。公子某、孫某,奉公葬某山之原。敢為標述行誼,刊之墓道如左。
祖外姑王母李太孺人墓表
太孺人姓李氏,中江處士遠昌公女,文林郎王公太階嫡配也。年十七歸文林公,逮事翁若姑。其時,家計充裕,食指百計,田賈所入,皆內政主持。太孺人於諸先後序最長,隨姑操作最勞,且姑性嚴明,事之特苦。然至其晚年,姑常特稱塚婦為真孝婦雲。
文林公少負才譽,連不得誌於有司,恒終歲負笈遠遊,門內事皆付太孺人。中歲家居,家中廣廈數十間,有樓曰“洗心”,竹木森蔭,彈琴讀書其中,絕不問鹽米瑣屑事。客至,觴諸園亭,飲饌豐渥,則皆太孺人所經營也。且公慷慨好義,如倡立邑中試院,及周親族友朋之急難,輒出錢無算,太孺人無異辭。邑商孟姓負鹽課久係獄,文林公周以二千金完其逋,複假金數千,使改運射洪廠鹽至中江,濟民食,而孟姓重負之訟且不息。文林公慨然曰:“始以惻隱之念,兼顧公私,今若此,命也。”置不問家用中落,然公意坦然,太孺人亦夷然也。獨一日,從容謂文林公曰:“家之貧富可不問,特君以一身係宗祧,僅一子弱且病,將若何?”文林公曰:“吾知之。”於是,第六子擇軒上舍、名交孚之生妣李孺人始至,而太孺人乃先數歲連舉男子,子四,並長子為五。五子者,長公無瑕儒士,玉孚次、虛竹大令,建中三、則吾外舅,湖南候補巡司,號雨農,名雨。四、五曰信之上舍友孚、敬齋上舍簡孚也。方是時,門庭邕邕,內外肅肅,太孺人課奴督婢,雖終日碌碌,然亦自忘其勞。居無何,而文林公之病作矣。當病時,量水煮藥日三次,立西偏矮簷爐火下,足不逾尺寸者三年。且焚香告天曰:“吾夫平日以醫術活人無數,今豈不得報乎?”涕泣請以身代。然文林公病竟不起,年不過五十。是時,太孺人亦未五十也,發已半白,且簌簌脫落。然且拮據支撐,日夕教諸孤不少息。以故門戶得以不隳雲。
鹹豐初元,遷居城中,子婦暨諸孫子若女廿餘人,環齊其間。不數年而滇匪之亂蔓延潼川,中江孤城岌岌危恐。吾外舅請於太孺人,立率子弟築堡寨,練鄉兵五百,守邑之東山,城中得以無警。射洪大和鎮者,重鎮也,逼於賊,亟統鄉兵往援。用孑旅當強寇,卒以眾寡不敵敗。族人孚堂、貳尹死之,裏人訛傳惡耗至家。太孺人泣曰:“兒輩能衛桑梓,死疆場,亦何足恤。特吾三十年來,萬苦千辛,教育至於成立,今一網打盡,受禍至如此酷,不能不悲耳。”然卒皆間關以歸,太孺人乃輟泣。
明年,今上改元,吾外舅敘功得今官。太孺人謂曰:“汝於科名良苦,得此亦天恩也。其勉為之。”丁卯秋,次公舉於鄉。太孺人甚喜曰:“我為汝兄弟讀書,手潔酒食奉師者二十年,正望汝輩成名,彌汝父缺憾。且汝叔玉儉公以諸生早卒無子,吾特以汝子之。汝嗣母藍太孺人五十餘年,飲冰茹蘖,至此乃稍慰耳。”為悲喜交集者久之。是年冬,哭其第五子甚哀。蓋後其季父石亭文學公者也。自是而後五六年間,骨肉凋謝至十餘人。衰年之人,傷心特甚,遂以同治十二年癸酉十月二十一日,卒於裏第內寢。距生於乾隆五十九年甲寅八月十九日,享年八十。葬邑之回龍場東山。
壽蓉孫婿也,敢為撮述其生平艱苦之境,純懿之行,標之墓道如左。
曾君墓表代劉韞齋師
君姓曾氏,諱貞幹,字季洪,湖南湘鄉人。道光三十年,年二十二,邑試冠曹偶,旋成博士弟子第一。君文士,然喜習擊刺超距法,倜儻有奇氣。鄉裏父老長者皆已偉君矣。
鹹豐三年,粵寇犯楚及吳。明年,侍郎曾公國藩奉命練鄉兵討賊,屹然為東南主帥。君,公季弟,率三百人從,遂已破賊常寧之洋峒。四年,官軍戰嶽州失利,君引歸湘鄉。八年,官軍潰三河,李中丞續賓與君兄國華皆死之。李公亦湘鄉人,諡忠武,長沙五忠祠祀焉。五忠者,李公與新寧江忠烈公忠源、忠武公托爾佳氏塔齊布、羅忠節公澤南、王壯武公錱。兩公並湘鄉人也,塔公非楚人,用有功於楚,同祀之。是時,江南北連繼失大將,賊益張,主帥師駐寧國。君方居山中,念家國之難,奮袂磨劍,慨然有殺賊複仇之誌。益陽胡文忠公林翼方撫鄂,延攬天下豪俊,深奇君才。九年,檄募千人成軍,號湘恒營。明年二月,遂克太湖,四月,與其兄國荃會兵安慶之集賢關,乃攻安慶城。安慶被賊踞久,城堅猝不可得拔。明年八月竟克之,而身自率師守樅陽。樅陽,重鎮也,為皖東門戶。蓋自是主帥得駐節安慶,而曾氏兄弟以功名顯者四人矣。當是時,楚之水師名將推衡陽彭君玉麟,善化楊君嶽斌。彭君官侍郎,楊君官福建提督。其初起皆出君幕,君嚐力舉於主帥,謂將來可助平賊者,此兩人也。兩君遂見任用,踔厲江湖間,當世服君知人。然兩君業陟大位,君特以主帥親弟,功名賞不厚,官不過司馬,然君益衝挹自下,於此見主帥之不私所親。而君之坦然,不自伐其功用,能伯仲相策,以章其公忠。今天子即位之元年正月朔日,曾公國藩以少保拜協辦大學士之命,仍總督兩江,節製江浙四省諸軍事,下詔褒美。是月,江蘇布政使曾君國荃肅清江北諸城,而君之功亦最多,於是帥師渡江深入,抵三山而營。史稱晉龍驤將軍王濬伐吳,直指三山,即其地雲。於是,以五千人當援賊十數萬,破其圍,則進克繁昌,會水師克魯港及南陵,蒙恩賞給“巴圖魯”名號。四月,克蕪湖,遂進兵薄金陵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