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1 / 3)

趙孝成王

“聖人甚禍無故之利。”旨哉,平陽君之言乎。孝成王貪得上黨一郡,卒有長平四十萬人之失,受之禍果大於所得。夫愚夫不曉利害,未嚐不信祥。曩者,趙王偏裻乘龍之夢,龜策葉之,筮史征之,執不聽,終致敗。豈曰天哉?天示之禍,妄以為福,必敗。天示之福,不福則不敗。天福之,自禍之,必敗。天即不福,自不禍,亦不至敗。天降之禍,順受其禍,始雖敗,終必不敗。人世茫茫,皆禍福之場,慎行哉,欽念哉。

陶朱公

讀《越王世家》至陶朱公事,戄然曰:利之於人也,甚矣哉。於文從刀,能殺人。貪者殺之,恡亦殺之,刀者,兵也,故用財如用兵。

李將軍寬,程將軍之嚴,皆漢名將。然何以匈奴獨畏李廣,士卒亦樂廣而苦程不識。夫至為我之人所苦,而又不足示威於外人,當局即當自權其重輕。然則用兵可知,用財亦可知矣。項王,蓋世英雄,且以積賂不賞之故,開怨於天下賢才。何論以賜金私買田宅,若趙括庸豎子,安得使將四十餘萬人。條侯所稱真將軍,而其子粥一器物,苦人庸錢,坐肇冤獄,出納之吝,真殺機也。韓將軍之遺武安侯,衛大將軍之壽王夫人親,五百金何為乎。彼惟有所貪,是以不吝,非真不吝者也。而兩人一斥一退,未即以恩遇終,亦可為苞苴媚人者戒。將屯將軍王恢之私行武安侯千金,冀幸免罪而不得,蓋貪功賈禍,即不吝,亦無解於殺身。此又病在用兵,而不在用財。若夫豪侈之徒,日食萬錢,一擲百萬若何。曾劉毅諸人,豈不自言不吝。而吾觀天下恣意揮霍之人,於義之所在,轉愛惜一錢,膜視親族故舊之存亡死生,不少加恤,而哀乞不一得者,至有挾白刃相仇,其人果能保全始終乎?且夫世故之紛紜,如平原君當邯鄲危急之日,不一出家財饗士,安能保守旦夕,以待援兵之來?漢王之予陳平四萬斤金將以間楚,非不問其出入,彼安必不敗乃公事。古今成敗得失之故,良可睹也。

天下言富者,莫不稱陶朱公,陶朱公善用財者也。姑無論散財知友,鄉黨諸事,就其裝金千溢,遣少子救中男也,曰:“生而見我富,輕棄財非所惜恡。”用不遣惜財之長子,而長子果以重棄千金,殺其弟。夫行金以求脫殺人之獄,非正也。然其言不妄,此不妄言豈恒人哉?當日滅吳伯,越所稱上將軍,範蠡其人,固善用兵雲。一本蠡下無“其人”,雲“作者”也。

司馬穰苴

司馬穰苴斬齊寵臣事甚壯。論者以為藉此立威信,似矣。夫其驟起閭伍,受命扞燕、晉之師,誠慮人微權輕,必藉監軍自重。獨不曰國有大臣乎。而必請君之寵臣,何也?兵法曰:“不知三軍之權,與同三軍之仕,則軍士惑。”將軍即不慮此乎?噫,其為智謀,蓋可思矣。

寵臣日在君側,得以蠱惑視聽,任意上下,遙製軍中之權。軍書奏聞,或寢匿不為報,軍中朝夕待命,腐心疾首,莫可如何。又其甚者,索主帥賂賄不得,則造為蜚語,受敵人金錢既多,即中其反間。此章邯所以流涕於趙高,而李牧所以殺身於郭開也。從來將帥之臣,多居危疑交集之地。又複內有此人,無所為計。則惟有攝之行間,奪其所恃,使就吾約束,聽吾生殺,而後有所忌憚,而不敢為彼。即故玩軍令,恃得乞憐求救於其君。然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徑以軍法從事可也。穰苴當日得取閫外功,其不以此與!然開罪於君,安知他日讒言不即乘茲而入。功名之道,自古難之矣。

孫臏

古有言曰:無所寇艾不足以橫世。其孫臏之謂乎。臏所稱一時名將,而如魏將龐涓少時同學,乃不知其心妒己能,猝赴陰召而罹刖足之刑。豈其曆事尚淺,觀人太疏?抑自恃過高,求用世太急。君子曰:有一於斯,皆危道也。可不慎哉!天下豈有虛生之才人。然動遭疑忌,辱其身,悲憤菀結,思所以自見,當更何如。臏以刑餘之人,幸得田忌待之為客,薦之齊王為師,輜車坐計,不惜罄生平奇策以破梁軍。軍中之灶未寒,而龐涓已死於樹下,恩仇俱報,亦雲快哉。然回思當日痛苦被刑時,安必有此豎子成名之一日也。悲夫。

吳起

將才不必皆君子,特未有如吳起其人,真名將亦真小人者也。彼背母徑行,殺妻求將,豈複有人心者哉?獨軍中捬循士卒,親吮病疽,則何厚與。夫其前之忍與後之過愛,皆非人情,急富貴耳。人至富貴之念太甚,則天下事何者不可為哉。李克之言曰:“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過。”將非武臣愛財與大將挾姬妾自隨,皆無損其功名耶。然魏文侯乃以起廉平,文叔之仆亦稱其節廉而自喜名。豈少時儻〔蕩〕不自檢,後乃易行者乎!君子曰:斯亦前忍後愛之故,智也。變詐無常,終取敗滅亡,起之類與。

甘茂

盟誓胡為乎,世情多變,人相疑亦自疑。今日兄弟,不能保他日不為仇讎。用是要諸鬼神,謂他日負心,得援今日之言責我,斯猶君子之用心也。其事盛於朋友,浸潯而及君臣。夫至君臣,亦不得不有盟言,則其道苦矣。然大將帥師遠去,日久無功,內有近臣,謗書盈篋。跡曾母投杼故事,其君亦恐不能自堅,此秦王與甘茂所為有息壤一盟。而甘茂持息壤在彼之言,得守便宜,不奉班師之詔於宜陽城下,賴有此耳。然後世河山鐵券之誓,猶不能不致歎寒盟,則又何也。

其二

嗟夫,甘茂以秦一丞相,不幸而去國,眷顧妻子,乞故人振之餘光。人生遭讒疑之際,雖茂稱非常士,猶不能不累及友朋如此哉。“我躬不閱,遑恤我後。”詩人之言,乃非無病而呻耳。然甘茂客死而後,有孫曰“羅”,年十二即封上卿,受故相田宅之賜。豈非為祖父平其遺憾者乎。

天下人才之生,造物輒為顛倒紆回,使不得即就。就矣,且不無遲暮美人,橫生感喟。其他老大傷悲,更複何言。就甘茂起下蔡閭閻,已曆讀書,事師以來,猶且崎嶇戎馬之場,憂讒畏譏,漂零嶮岨,求室家完聚不可得,何其艱也。祖父艱難而子孫利易,蓋亦天道使然。顧安得人人如下蔡之有賢子孫,與門戶之思深於身世矣。

穰侯

外戚之重,自穰侯始。範雎稱為智士,然料其見事遲,夫見事遲則訣事速矣。戰國時事,皆殺機也。無論穰侯圍梁伐齊,一誤須賈行危之說,再誤蘇代陰遺之書,就使湖關勞使之頃,急索範車中者,彼何能乘間入關,卒入秦宮,攻其所短,浸潯攫其所恃。悔悟在十裏而外,禍機即伏六年以前,不惟誤國,且自誤耳。天下無顛而不仆之木,即無高而不危之人。忍不能自離,疑不能自決。此蔡澤所以嗤範雎晚見,而怵以禍終者也。鄉令穰侯早自為地,範雎雖黠,寧渠能乎?籲,穰侯智士尚爾耶。武安侯在者,族矣。漢武帝謂田蚡語。

白起

君子聽鼓鼙,則思將帥之臣,聽罄聲,則思死封畺之臣。故有愴念舊勳,光以祠宇俎豆之祀。獨孤臣死於非命,朝廷惡其人,親戚或不敢招魂哭,豈不甚哉?餘亦嚐過胥山,謁伍子祠,渡汨羅,拜三閭大夫廟,跡馨香至今,皆當時父老憐其忠愛,私薦藻。斯非直道在民之征乎!武安君白起者,秦名將,亦忍人。豈嚐聞有德於秦人哉,即長平一戰,秦民十五以上死傷過半,孤子寡妻,哭聲遍野,當詛將軍至於死。然是時,天下苦戰爭久矣。將軍平日威名,卻六國無敢入關,有以靜生民之業,雞犬晏然千百裏內,數十年間,百姓不知兵燹之厄與流離蕩析之苦。斯即國人所不能忘其功者也。不然,杜郵伏劍,自亦知長平坑降之報,何以人人憐其非罪,祭祀且遍鄉邑耶!噫,秦人亦《黃鳥》之遺風矣。

孟嚐君

齊宮之門廣廣,其無人有上書者,以死盟孟嚐君。其事駭世人聞見,亦使人愾然覽當日之廢興。方孟嚐相齊之年,曷為怒退一舍人?則以收邑人時竊假與賢者以粟故。平常竭萬戶之入,奉三千人,獨於一人吝此區區者。君特好客耳,非能好賢,而在賢者處之,以為因我退者,魏子。此心何以自安,而粟自出於相君,食之亦何可負。負人安樂時猶不可,何況憂患日者。相君以毀,故出奔矣。賢者起曰:“此吾報恩時也。”於是慷慨剄頸,以明其不作亂於君父。嗟乎,人非感國士知遇,至殺其身報君,不自出之恩。君幸生還,即安得不掬其心以報人極苦之義。夫土木偶人,特蘇代寓言耳。薛公,眇小丈夫,其人豈即如此?顧其處此賢者,生則薄於其身,死又未閔錄其子孫,且未聞標識道旁片石,使臨淄十萬戶有人一知賢者姓名。此則極當世寡恩之甚者也。天下寡恩已甚之人,豈複可久延門祚?薛滅無後,蓋有由矣。

平原君

齊夫人帷中笑客,而忿兵來加,其國亂階,生自婦人。三軍以一粲啟,良可畏哉。趙公子平原家樓下臨民家,固非宮闈邃密之地,上居美人,臨笑躄者,彼亦無與人家國事。然躄者登門,索其頭,而美人始終殺身於一笑。夫人不幸有罷癃之病,情本不堪,遭人笑之則不堪,且激為恚忿。昔人閱曆世故,特以莫笑跛與瞽,作危言以垂戒後來,錦繡中人更當知之,而惜乎其未聞。當是時,以民家豎子之所懷恨者,欲得甘心,即大邦堂堂貴公子不能庇其後宮之一妾,他何言哉。汾陽王屏姬妾,以見小人有由來爾。

其二

人情不能無所好,好之甚者,癖也。癖之甚者,厄也。當七國諸公子之好士,平原賓客至者數千。其中即毛遂一人定從於楚,亮非尋常豪舉之所能。東武之間,豈不自以傾絕薛中、夷門、吳城為快意,而不知拂意之事亦隨之。平原後宮被綺縠以百數,其爭妍取憐者,皆君之所用情。然一不斬笑躄者頭,即樓中多留一美人,門下不止去十食客,百十人去猶可耳。至去者過半,將無顏立群公子中,乃不能不忍心以割房闥之愛。夫美人以無罪殺身,豈其不傷天和,而君以貴公子見製閭巷豎子之手,俯首謝罪,親造其門,亦未嚐不損物望。曾不謂平原富貴無憂,猥以所好過深,被茲苦累,胡為者乎?翩翩濁世中人,豈無他好之症結。其有買絲思繡,平原憬然知悟,抑亦加於佳公子一等者矣。

信陵君

信陵君,蓋沾沾聲氣自喜之人哉。其始,挺身赴趙國之難,動於平原君“獨不憐公子姊”一言,事亦未必非性情。然性情所在,厚於其姊而薄於其兄。何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