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布
人方困窮，莫不思救於人，亦當以赴人厄困，還問其生平。季將軍之為漢購急，非有魯朱家買置之田，其何以自匿？又非得其感動滕公，言之上前，將何以自脫網羅？人翼之泥塗，人拔之，故當世皆稱“朱家大俠”。顧季將軍實先以“為氣任俠”為楚名人雲。
其二
莫猛於虎獵者，得餌之中，其所嗜也。“黃金百，不如季布一諾。”將軍必自喜此重名。曹丘生曰：吾知所以事將軍矣。明知將軍甚我拒，而必遺之書，明知竇君遺書之必重其怒，而正唯其怒，乃有以巧說之移所憎，進所愛。夫是之謂辯士。籲，烈士殉名，哲婦傾城，辯士哲婦類也。盛名人外郛也。
朱虛侯
天下事莫快於除惡，而亦不得恣情盡力為之。為之而不留造物有餘之意，且傷上帝好生之心，即未嚐無好還之。天道在其間，漢家誅諸呂一事，朱虛《耕田歌》所謂鋤非種也。方擊殺呂產未央宮廷時，天風大起，天意亦為暢然。太尉拜賀朱虛，所謂所患獨產，今已誅，天下即定者也。且夫去草不除，其根終當複生。唐室五王之禍，有寒心後來者矣。漢室此舉，可遂已乎？然事不可已，其中亦何可不思。當是時，朱虛少年，太尉武將，皆未嚐學問，專任血氣之人。於是諸呂中男子斬矣，女子亦斬，長者斬矣，少者亦斬。孝惠諸養子誅矣，少帝亦誅。呂氏婘屬，若呂媭笞殺矣，並其子。樊伉為功臣舞陽侯子者而亦殺。其他未知姓名之人，尚不可知。一日之內，一宮之間，無辜被屠者，屍填階除，血滿渠澮。跡其慘毒，豈特後世籍人鄉裏所謂瓜蔓鈔哉？
籲，苗田之穊種則疏，而桂樹之巢顛有爵。西京之變，始終外戚，而朱虛則已亡矣。
其二
苗中之非種必鋤，而非種中種類亦殊。諸呂用事之時，趙王友餓死作歌，趙王恢悲歌自殺。皆迫於呂女之媢妒而亡。厥軀未嚐不歎：強宗之女，庸奴其夫，其素習然也。然朱虛之誅諸呂也，陰知亂謀於其婦，婦非呂祿女耶？天下亦有鴟鴞之巢而生鸞鳳，如新莽之女為平帝後，身死漢家，固即其人，而古今不少概見。至天下闒茸男子則有霍氏諸婿，若範明友、任勝、鄧廣漢、趙平者流，為信霍女歸報之言，一從婦家謀逆之所為，而同歸於敗。彼其夫固無賴，抑為之婦者，無一能曉利害、識大義之人。餘觀朱虛軍法行酒，使諸呂有所畏憚，其須眉丈夫之氣，誠足以懾人。而呂祿女之非凡女子，則可懸揣而知。不然，謀及婦人，安必其不為祭女雍姬續矣。
龍門史論下
讀屈賈傳後
嗟夫，造物之生才有限，而有限之才有無限之恨，此美好所以為不祥器也。秦越人之刺於李醢也，以醫。韓非子之藥於李斯也，以書。一方術、一文字之過人，禍即如此其烈，況仕宦功名中事乎？楚之屈原，見任懷王，乃中於上官大夫之讒而疏，漢之賈生，見說文帝，乃短於絳、灌、東陽之屬而亦疏。其人各負絕世之能，即安得盡如同列人之意。左徒、太傅，曠代而同感。然兩人之君，聞其疏之，豈聞即欲殺之耶？汨羅之投沉，夷門之傷泣，各以自殺其身，蓋亦無可奈何。而後，出於此茫茫千載，望風生喟，為一讀《離騷》、《天問》、《服鳥賦》諸篇，低回想慕，如或親睹其生平。則兩人存至今日，亦雲苦矣。
賈誼參用《漢書》
讀賈誼《治安策》，至貴臣得罪，諸文旨在絳侯係獄事，未嚐不廢書而歎也。餘生居長沙，每詣太傅故宅，低回留連，慨然於當時絳、灌諸大臣於一年少才人不能容，乃毀之，使不得稱意以至於此。此與絳侯亦所謂厓眥之仇者哉。然至事會所關，獨為此厲廉恥養禮，誼之言，退私嫌而進公義，可謂難矣。尋常一小臣，冤抑於朝廷，若無關重輕，而君子即憂履霜堅冰之漸。竇王孫渭城冤獄，吾竊以為與謀殺晁錯開其端也。於戲，賈子於此，可不謂知道者乎。
袁盎
人處安樂時不必喜，直友之彈吾過及處患難，則思誼友之救我，安知所謂誼友非直中不能有其人。當絳侯征係請室之年，諸公默然，而盎獨言之。盎不過為國家明功臣之無罪，非有私於絳侯也，而絳侯與之大結交。然當絳侯丞相立朝之初，天子倚重，而盎獨輕之。盎亦非有私於絳侯也，不過為朝廷辨社稷臣之非分。然絳侯望其廷毀我，夫即此一人之身，後為恩而前則為怨。不經憂患，絳侯幾失袁絲之為人。且恐形跡未明，有如事後追思，泣冥冥中負茲良友者也。友朋之際事，有難言如袁絲，幸以顯爾。
其二
袁將軍之門，恩怨之府，亦禍福之樞也。恩莫甚於待從史，其事猥褻不足言。然其人乃於吳軍中存亡呼吸之際，有以致君於生。而怨莫甚於處晁錯，外假六國公憤，內泄宿昔之私仇，操腹劍舌刀殺人通衢之中。而人不以為罪，長者之譽猶滿關中。迄夫開怨梁王，禍嬰刺客，人皆惜將軍之死非命。然當梁使乍來，家已多怪，毋亦武安侯病中有物，實魏其、灌仲孺為之耶。於呼，安陵郭外，視東市如何矣。
晁錯
語曰：千人所指，無病而死，其晁錯之謂乎。其始出國家大計，內不惜結怨卿相，外不惜構釁諸侯，並不惜自危晁氏之宗。迨其父急而自殺，天下無賢不肖，莫不嘩然，被以不孝之名。夫自父子間言之，是謂不孝。自君臣間言之，則又不謂之忠？彼所稱尊天子，安宗廟，何嚐不意主愛君。然自矜寵樹仇，天下莫不深銜其慘刻。於時，孑然一錯，倚附君側，雖欲不死，其可得乎？不然，錯將圖盎，則有為盎道地之人，何以斬錯之謀，經十餘日，竟無一人微泄其情，坐聽其受載行東市之紿，衣朝衣而被斬也。然朝廷殺一大臣，使之臨死不自知其罪，亦獨何哉。
其二
藺相如有言：“兩虎相鬥，其勢不俱生。”故君子小人鬥，則小人勝而君子敗。小人與小人鬥，則強者勝而弱者敗。獨袁盎、晁錯之事不然，盎名君子，實非君子。錯，小人，又非真小人。錯真小人者，將殺盎，則竟以莫須有事殺之矣。不能竟殺，而猶豫其間，彼猶有所忌憚耳。然袁盎竟以偽君子得名於時，諸陵長者、長安中賢士大夫皆附盎而圖錯。錯雖智囊，百其能防乎？猛虎之猶豫，不如蜂蠆之致螫，斯之謂耶。
其三
漢室才人，晁、賈並稱。餘謂論人則賈優於晁，論才則晁優於賈。潁川兵事諸書，審時度勢，計圖萬全，漢家倘用其言，百年可保無邊患。豈直五餌三表侈為頸係單於之大言、而無濟於實用？且夫患諸侯強大不可製，請削地以尊京師，此鄧公所謂萬世之利，亦即雒陽痛苦於病尰盩者也。獨至吳楚構難，天子徇袁盎之私，言“不愛一人以謝天下”。何其謬哉！鄉令賈生不夭，其年更事景帝之朝，絳、灌諸人害之者具在，安知七國稱兵，以錯為名之日不同斯冤矣。嗟夫，賈與晁今索遠爾。後人鬱悼潁川之冤，轉不如痛雒陽之殂謝，則又何耶？誠使潁川為人亶陗直而無刻深者，其為稱歎，安有既焉。
張釋之
天下之平，何獨廷尉，然獄者，天下之大命。此位之不可非其人，乃與丞相禦史同。梁王彭越之死，意誠出自宮中，然非王廷尉奏請族之，其禍何渠至若。彼之酷論者於此，不能不為寒心。當孝文皇帝有道之朝，猶於犯蹕、盜環，廩廩不當於法。盛怒之下，慮不暇擇，雖哲後尚有然者耶。然卒賴回格帝心，反之忠厚，釋之長者力也。長安語曰：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民且不冤，何論士大夫。嗚呼，條侯下獄，來何暮也。
張摯
世家子弟之賢不賢，獨在保守富貴哉？張長公以廷尉子，官亦嚐至大夫。始一免官，尚可緣舊德，複登清要，然以不能取容當世，終身不仕。人無可以裨益天下之能，與世俗齟齬不相入，廁身宦途，其不敗者幾希矣。人苦不自量哉，其亦有不得已而為之者乎。卓哉，長公父為名臣，子為哲士。
直不疑
魏無知論陳平曰：“有尾生、孝己之行，而無益勝負之數，陛下何暇用之”，“且盜嫂受金又何足疑”。吾以為其言乃騫損風化之言，適足為天下後世無行才人借口耳。直不疑盜嫂之謗，則以無兄自明。至處同舍失金事，人稱長者，長者毋乃非情乎？丈夫不輕疑人，亦不輕受人疑。人我疑，即行未至，然有則有，無亦即無，不能不自白也。不自白，幸事白耳，不然何以對天下。史公稱塞侯，微巧以此哉。然亢激之過，或以危身，塞侯故以功名老矣。
萬石君
餘讀《萬石君傳》，至其少子慶為宰相，知為孝謹積善之報。且其家母子、姊弟、父子、兄弟今發悲喜之故可以觀焉。當君河內居貧之初，以十五孤兒奉一不幸失明之寡母，聽其姊之坐而鼓琴，將何以解於窮人孺慕哉？迄夫姊召美人，家徙戚裏，未知其母起居如何。第觀其傳中雲：“執喪，哀戚。”蓋母之物故，已在君富貴後矣。綜君生平，為大中大夫，為太子太傅，其四子又皆官至二千石，於是天子加號於其門。上大夫歸老於其家，諸公子孝養於其庭，萬石君蓋樂甚。吾謂萬石君樂其最樂者，君長子郎中令石建耳。以白首之年，猶得率其甲乙諸弟，奉一康強無恙之老父，歸謁親舍，浣滌中裙廁牏於五日洗沐之餘。視其父少時，姊弟零丁相依，病母前後情事為何如。於戲，冠帶雍容，藹然善氣，迄今日緬懷陵裏之閭，猶使人油然生孝弟心爾。
張歐
凡聰明苛察者之臨下，莫不欲絕人欺，愈欲絕之，人愈欺之。於是有糾繩，有案驗，究之所捽抑而治者，不必即其欺之之人。善欺人者，又必有工於自掩之術，而善良適罹其辜。於呼，此“雉羅”之詩所由作也。禦史大夫張叔，獨非治刑名家者哉！跡其具獄上書事，有萬不可已，猶且將以涕泣，則事之得已者可知。彼官屬豈皆下流，即何忍欺長者，負茲盛德。於戲，子孫達官，無忘祖父餘澤爾。
扁鵲
人之所病，病疾多，而醫之所病，病道少。旨哉！秦越人之言乎病有六不治，如驕恣不論理，輕身重財之等，故天下通病。悠悠者病百，乃往古豪傑士時亦中之。雒陽賈生才也而肆，汲長孺直臣也而厲，李將軍之廉勇而重，自矜異此。殆類熱病，有宛氣無邪氣，宜用陰石柔齊，失治或蹶，或且不活，可不慎哉。於呼，是安得起扁鵲非常人，出長桑君懷中藥，與飲上池水，一共湔洗之也。
太倉公女
太倉公為救人良醫也，尚矣。然其澤猶未必溥及天下。獨其少女緹縈，請沒為宮婢，贖父刑罪一書，竟能使天子悲憐其意，並除所謂斷支體、刻肌膚、楚痛不德三肉刑。當是時，雒陽賈生之上書亦嚐言：“王公得罪不當有黥劓、髡刖、笞諸法。”自是天下養臣下有節，天下年少才人之一言，所以養臣子禮誼者甚至。然其事在朝廷，不必遍德草野黎庶也。且夫緹縈亦不過為其父計，豈料普天下父子、兄弟、夫婦之間皆無複有死不複生，刑不複贖之痛。一弱女子流涕而陳辭，得賢天子之感涕而下詔，遂使仁言惠政，成於一少女子之書，而海內莫不蒙其福，斯亦難矣。嗟呼，後世賢婦人，乃有上疏乞代夫死，而卒無解於冤獄者。使人益慨然興思於漢文皇帝有道之朝也。
魏其武安侯
小人諂人驕人，常也。我富貴，若諂我，我一旦富貴不如若，若乃益驕我。及夫嫌卻一生，則又借口疇昔以為我不負人，人實負我。天下不乏愛人趨奉之人，即奈何不預為他日地乎？魏其侯竇嬰，始以大將軍稱極盛。及失勢，而武安侯田蚡隆貴，適乘之即一戲許，況臨高臥至明日，日中不至，何其甚也。然魏其夫妻方且灑掃供帳，伺候貴人不得休。彼貴人非他，乃即曩日諸郎，侍酒魏其之門，跪起如子侄，所自稱事魏其無所不可者也。籲，一人之身，前後異情若茲，魏其何得愛城南數頃田矣。
其二
天下多事類由好事人為之，好事不必生事者也。尋常友朋不相能，將於其中調停，釋兩家猜嫌，周旋杯酒，彼意寧不甚厚？然形跡愈多，則事端愈出。夫魏其、武安之蓄怨也，為數頃田。而當一夕飲酒極歡，猶不失故人意。然安知其釁，即自此深耶。彼見人之結納我者甚卑，則吾且乘此快所求。若與我甚善，不即挾短長要之，所謂飲食必有訟也。鄉令魏其疏絀之時，掃門卻軌，絕要人往來，彼武安方溺諸侯金玉狗馬玩好諸奉，何必以此失勢屏居之人為意，唯招之使來，遂至麾之不去耳。然魏其非必自招，武安其語以帳具約人早臨者，灌仲孺也。夫仲孺此時寧不能以有服為解者哉。
其三
豪傑之性，喜為天下泄不平。夫欲泄人事之不平，必先自平其意氣。不然，愈欲平之，愈以傾之，不極之敗不止。夫武安恃勢而請魏其田，事之不平者一。故人行酒而武安不避席，事之不平者二。天下若此情狀之事，誠得壯士一一發舒之，豈不深快人意！然古來快事少，而恨事常多，所為令英雄短氣耳。且夫灌將軍豈非所謂豪傑哉？剛直壯勇，足以摧陷強敵，彼視武安侯如嗬豎子耳。然何與居間好言之，籍福又何與與人耳，語之程將軍，遷怒肆罵，斬頭陷胸之不惜自累累人，構彼大獄。悲夫，夫談言解紛，此龍門傳滑稽之微意也。
其四
語曰：小懲而大戒。至哉言乎！人家子弟沉醟無度，父兄相習不為戒，或至酗酒殺人，不可奈何。夫父兄之於子弟，君上之於臣子，其道一也。彼武安侯以杯酒責望，誅灌將軍，本非武皇意，然帝竟不得而救之。是時，天子英明，不能救一臣子醉飽之過，其時事可勝慨然。然吾謂將軍過失，亦天子護之於初，乃以誤之於後耳。竇甫者，竇太後昆弟，亦猶武安侯之為王太後母弟也。將軍與飲，輕重不得，醉而出於搏，無狀甚矣。天子恐太後誅將軍，自太仆徙為燕相，其曲意調停，愛臣子不可謂不至。夫愛之則必有以警勸將來，禁遏其故態，裁抑之，乃正以保全之也。然將軍本晏然無恙，則其視大臣貴戚，無不可如竇甫搏之者也。於呼，敗矣。
其五
灌將軍罵坐之獄，赤及穎水族。太剛則折，酒害尤烈。深求其故，何必酒也。酒亂人性，各中其心之所病。無多酌我，醒者先以自持，故有高張曲晏，眾賓甚歡，一二文酒，故交相與，避坐介介，獨為是耳。夫灌夫使酒，人人知之，即當魏其將賀武安之日，將軍實亦自謝酒過。然魏其強之與俱，夫將軍昔約武安以來，與魏其強將軍俱去，始終之禍，皆酒為之。總之，此兩人皆未能淡然聲氣之場者也。不然，端居對酌，何傷於風雨瀟淒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