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2 / 3)

史記五帝本紀讚讀法

此乃《史記》開首第一篇,經營慘淡,文字千百年來,讀者不下數十百家。然讀法不無支離破碎,深負龍門用心,大以為憾。獄中日取讀之,凡數十百過。一日,覺曠然有得,特為詮出:

學者多稱五帝,尚矣。一句總冒。然《尚書》獨載堯以來,一層開曰:獨載。而百家言皇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二層開曰:不雅。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係姓,儒者或不傳。三層開曰:不傳。餘嚐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自寫生平,空中捩轉,以“總之”一句拍合。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及《帝係姓》章矣,顧第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回應儒者不傳一層。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者道也。回應《尚書》獨載一層,書缺。書字即指《尚書》。餘並論次,擇其言尤雅者,回應百家言不雅馴一層。故著為本紀書首。一句總結。

如此讀法,似較脈絡分明,願質之天下讀龍門史者。

史記與左國異文

《左傳》:齊使對郤克曰“蕭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則亦晉君之母也。”全在諸虛字,吞吐傳神,使人意移。《史記》則曰:“叔子,齊君母,齊君母亦猶晉君母。”便直率無味。《國策》陳對楚王曰:“秦奚貪夫孤國,而與之商於之地?”《史記》於“商於之地”下加“六百裏”三字,語更沉著有力。《國策》:“豫讓之友勸以臣事趙孟。”《史記》於趙孟曰“襄子”。生稱其諡,殊未是。又聶政曰:“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我雖不受,然是深知政也。”《史記》於“然是”下加二字曰:“然是者,徒深知政也。”者字,尚可,徒字,語義全反,不可為訓。其他可彼可此者,不可盡辨也。

史記錯簡

《秦楚之際月表》雲:“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憤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竊以“驅除難”三字不甚成文,而“憤發”下“其所”二字實贅。此當在“驅除”二字下,曰:“驅除其所難耳。”承上文有“天下若斯之難”,難字來,句法乃為明了。楊升庵解此句即如此,惜不曾一為更正錯處。

史漢虛字

《史記》最善用虛字。如《項羽本紀》曰:“才氣過人,雖吳中子弟皆已憚籍矣。”雖字、已字、矣字,便將項王全神托出。《漢書》則曰:“吳中子弟皆憚籍。”便成呆句。曰:“於是籍遂拔劍斬守頭。”曰:“於是梁為會稽守。”兩於是,字皆見精神。《漢書》去卻,減色。曰:“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曰:“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兩無不,字皆見精神。《漢書》去卻,亦減色。曰:“項王則夜飲帳中。”《漢書》去“項王則夜”四字。曰:“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漢書》去“於是項王”四字,皆少精神。曰:“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餘人耳。”一“耳”字寫出無限淒涼。曰:“聚其騎,亡兩騎耳。”一“耳”字寫出十分英勇。《漢書》去兩“耳”字,便索然。此類甚多,舉此以概其餘。至《陳涉世家》:“陳涉者,陽城人也。”“吳廣者,陽夏人也。”此種“者”字、“也”字幾於篇篇皆為,實為可有可無。《漢書》皆剪卻為是。

史漢異文

《史記·高帝紀》:“己巳,立太子。”《漢書》作“已下,皇太子”雲雲。蓋“己巳立”三字變為“已下皇”也。

《封禪書》:“然後去”三字,《武帝紀》作“祭後土”。蓋“然”字上半似“祭”,後、後古通用。“去”字去“厶”,則為土地。此兩下都說得去。

《項羽紀》:“梁起東阿,西北至定陶。”按定陶在東阿西南,此雲西北不合。《漢書》曰:“梁起東阿,比至定陶。”“北”字易“比”,極當。又:“開榆中地數千裏。”《漢書》“千”作“十”。以蒙將軍北逐戎人,開地何止數十裏。此“十”字誤。

又,項羽曰:“懷王吾家項梁所立耳。”項梁者,羽季父。羽雖粗莽,豈有兄子直呼季父姓名之理?《漢書》易“項梁”曰“武信君”,稱爵最為得體。

《淮陰侯傳》:“少年有侮信者。”《漢書》“有”作“又”,而無“者”字。按:“有”字古文為“又”,此作“又”當仍讀如“有”,不可解,如訓“更”意,但不能無“者”耳。

《齊悼惠王世家》:“琅邪王劉澤既見欺,不得反國。見欺者,為齊王所紿也。”《漢書》脫“見”字,不合。又雲:“方以呂氏故,幾亂天下。”《漢書》誤“方”作“訪”。又雲:“漢已破吳。”《漢書》誤“吳”作“矣”。

《蕭相國世家》:“賤買民田宅數十萬。”《漢書》:“萬”作“人”。豈買其田宅並買其人乎?此“人”字誤。

《留侯世家》:“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上。”乃四皓述高帝語。《漢書》誤脫“曰”字,便不似上語,直似四皓以太子為不肖子矣。

《樊噲傳》:“項伯常肩蔽之。”《漢書》:“肩”誤作“屏”。又:“呂須為臨光侯。高後時,顓權用事。”《漢書》“臨光侯”下誤加“噲”字,便以噲用事矣。

《酈食其傳》:“為裏監門吏,然縣中賢豪不敢役。”《漢書》誤顛倒“吏然”二字。

《陸賈傳》:“數見不鮮。”《漢書》作“數擊鮮”。語義全別。

《婁敬傳》:“上罵敬:口舌得官。”《漢書》“口”誤作“目”。

《賈誼傳》:“悉更秦之法。”《漢書》“秦”誤作“奏”,而去“法”字。

《汲黯鄭莊傳·讚》:“翟公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汲、鄭亦雲,悲夫。”《漢書》脫末六字,文無歸宿矣。

又《鄭傳》:“算器食。”《漢書》作“具器”,乃“算”字脫“竹”,隻載下半耳。

《魏其武安侯傳》:“灌夫以此名聞天下。穎陰侯言之上,上以夫為中郎將。”《漢書》但曰:“穎陰侯言夫,夫為中郎將。”知言者向誰言之,為者誰使為之耶?

《韓安國傳》:“於梁舉壺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郅他,人姓名。《漢書》:“郅”字脫阝旁,作“至它”,謂舉二人至於他也。以人才有限,安得梁一國中既舉二人,其他皆天下名士耶?此殆不然矣。又雲:“新幸壯將軍衛青有功,益貴。安國既疏遠,默默也,將屯又失亡多,甚自愧。”《漢書》作“既奏疏,將屯又失亡多”雲雲。是“疏”字去聲,為章疏之“疏”。豈安國嚐有奏疏言衛青事耶,而史無其文,此當存疑。

《李將軍傳》:“大將軍使長史急責廣之幕府上簿。”《漢書》脫一“使”字,便似長史責之矣。何物長史敢不奉大將軍指使,而如此無禮耶?揆之情事,當不其然。

《衛青傳》:“嚐從入至甘泉宮。”《漢書》“入”字易“人”為是。不然,“從”字無著。

《司馬相如傳》:“因巴蜀吏幣物以賂西夷。”又曰:“相如便略定西夷。”《漢書》皆作“西南夷”,以此時西夷請比南夷,非西夷即南夷也。何得雲西南夷耶。

《貨殖傳》:“上使使問卜式,輸財不欲為官,不欲言冤。意曰:苟如此子,何欲而然。”《漢書》脫“如此”、“而然”四字,但曰“苟子何欲”。便不成句。

此皆異文中之當辨者,特為標出若幹條。

史漢注

《史記·張儀傳》雲:“蘇君在,儀寧渠能乎?”《索隱》曰:“渠,音詎。”《南越王傳》雲:“何渠不如漢?”《注》:“渠,猶豈也。”《漢書·高帝紀》雲:“公巨能入乎?”《注》:“巨,讀曰詎,猶豈也。”《集韻》曰:“通作渠,此皆以渠訓豈。”竊以“巨能”解曰“豈能”可矣。若“寧渠”曰“寧豈”,“何渠”曰“何豈”,成何文義耶?嚐考《荀子·正論》篇:“是豈钜知見侮之為不(義)〔辱〕哉。”《注》:“钜讀與遽。”同觀此則,巨字、渠字亦當作“遽”字解。按:“遽”訓迅疾也,卒也,此乃“卒”字意。曰:“寧卒能乎,”曰:“公卒能入乎,”曰:“何卒不如漢,”語皆順。《漢書·陸賈傳》正作“何遽不若漢”。而《注》又解“遽”作迫速,謂“有何迫速,而不如漢”。蓋兩失之。且《史記索隱》失處不少,如《商鞅傳·讚》:“其天資刻薄人也。”據歐陽氏曰:“性資、天資與資義同,是天資即天姿。”而《注》曰:“天資其人為刻薄之行。”

《範雎傳》:“令馬服子代廉頗將。”謂馬服君趙奢之子括也。而《注》雲馬服子:“趙括之號。”

《趙奢傳》:“胥後令邯鄲。”謂待後令於邯鄲也。而乃以“胥後令”為句,以“邯鄲”當為“欲戰”。屬下“許曆複請諫”。謂臨戰時,曆複請諫。

《陸賈傳》:“數見不鮮。”乃承上文“不過(在)〔再〕三過。”本謂煩數相見,反不鮮美也。而《注》作:“時時來見汝,必令鮮美作食,莫令見此不鮮之物。”

《平原君朱建傳》:“辟陽侯於諸呂至深。”謂深交也。而《注》作:“於諸呂為罪,宜誅者至深。”《顏注》之失。如《史記·諸侯王年表》:“中山靖王之孫康王昆侈。”

《漢書》:“康”作“穅”。《注》曰:“穅與糠同,惡諡也。好樂怠政曰穅,它皆類此。”“它”謂濟北王孫穅侯延年、齊孝王孫穅侯偃也。竊以古無“穅”字,諡號直是“康”字之訛,於《史記》本作康王,可見此乃強為之解。

《史記·外戚世家》:“楮先生曰:‘王太後在民間所生子女。’”《注》:“徐廣曰‘名俗’。”《漢書·外戚傳》:“太後生女,俗在民間。”《注》乃曰:“言隨(流)俗在民間。”與史《注》大異。

《酈食其傳》:“為裏監門,然吏賢豪不敢役。”“然吏”二字明是《史記》“吏然”二字顛倒。而《注》乃雲:“吏及賢者、豪者皆不敢役使食其。”

《李廣傳》:“蔡為人在中下。”謂非上中,非中中,乃下中也。而《注》乃雲:“在下輩之中。”又:“敢從上雍。”謂李敢從皇上於雍也。而《注》乃雲:“雍之所在,地形高,故曰上。”

《司馬相如傳》:“名犬子。”乃其父母恐不能長大,故賤呼之。而《注》乃雲:“父母愛之,不欲稱斥,故為此名。”

《蕭望之傳》:“蕭育杜陵男子,何詣曹也。”“男子”二字,明是蕭育自負之辭,猶俗語:“此地好漢子。”而《注》乃作:“自言欲免官,但是杜陵一白衣男子耳。”

以上各則,皆解得牽強,不可為訓。

後漢書童謠解

《五行誌》載:“靈帝末,京都童謠曰:‘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上北芒。’”解曰:“中平六年,少帝登躡至尊,獻帝未有爵號,為中常侍段珪等所執,公卿百官皆隨其後,至河上乃得還。此為‘非侯’、‘非王’、‘上北芒’也。”此解未甚明了。按獻帝幼養於董太後,為董侯。少帝初立時,封陳留王,其年為中常侍張讓等劫,與少帝至河上,次日隨帝南行,公卿奉迎帝於北芒阪下。還宮後,董卓廢少帝,奉陳留王即位。此謂董侯“非侯”,陳留王“非王”,即當為帝也。公卿迎於北芒下,“千乘萬騎上北芒”也。

三國誌辨謬

董卓、二袁、公孫瓚、劉二牧等,皆漢臣,死於漢。以入魏、蜀書傳,殊未合。其於孫權害關公曰:“斬,”《朱子綱目》仍之。按《周禮·秋官·掌戮》:“掌斬殺賊諜而搏之。”是“斬”字必加諸罪人。試問關公何罪?且是時漢帝尚在,關公為大漢臣子,何物吳兒可於公曰斬耶?

《三國衍義》敘此事曰:“被害”,最為得體。是稗史勝於正史處。至曹操弑何後,殺董承,而於後曰“殺”,於承曰“誅”。直不知有漢,其失尤甚承祚。此失尚多。而昔人雲“《三國誌》明夫得誌,有益風化”。何耶?

築辨

擊築著於《史記·荊軻傳》中之高漸離,始擊燕市,軻與和歌相泣。繼擊易水,軻和而歌,士皆垂涕。又在宋子人家擊築而歌,客無不流涕。後則擊築秦廷,置鉛築中,以撲秦皇帝。按《說文》:“築以竹曲為五弦之樂。”《風俗通》雲:“狀如琴而大頭,安弦以竹擊之。”《廣韻》雲:“似箏而十三弦。”古人之說,即無一定。以餘揣置鉛情形,皆未合。就今市中有所謂唱漁鼓筒者,筒截竹為之,長不足二尺,去其中節,而留底節一口,圍四五寸,蒙以豬脂革,幹而緊束之。擊時橫筒膝上,伸右手四指拍之,聲彭彭然,左肘按筒,手敲竹板為節,口唱鼓辭,音節悲涼,聞之往往流涕。此殆擊築之遺製,唯其中空可置鉛。唯始皇嚐矐漸離目,使擊築。故今擊者多屬瞽人雲。

瑣記上

每閑坐無事,默憶數十年來所見所聞,有可勸,可懲,可歌,可泣,使人神悟,使人意移者,隨筆錄之。無體例,無次第,曰瑣記。

王九溪鄉賢

吾母曾大父,寧鄉鄉賢王九溪先生,雍正二年進士。乾隆初,召試博學鴻詞,為三禮律呂各館纂修官,官至侍禦告歸。其門人陳榕門先生撫湘,就先生所居銅瓦橋,豎峨碑,其上題曰:“經學之鄉。”遠近以為瞻仰。先生之後,三世皆傳經學。吾母大父行諸父行,及吾諸舅氏舉孝廉,登拔萃科,優行貢成均明經,食餼遊庠踵相接。至中表兄,猶有為諸生者。自茲而降,書香然矣。

先生著作有《考古源流》二百卷,手自鈔寫,未付梓,藏吾外王父彥農贈公之油油草廬。舅氏雲樵征君,謹守勿替,晚年感懷詩所謂:“未死難拋祖父書”也。道光季年,舅氏及度香、壽笙兩表兄相繼謝世。表侄輩或遠出,或稚齒,書籍遂無人經理。

鹹豐初元,過其居,淒然賦詩有“一自風流摧老輩,五年塵匣鎖遺書”之句,蓋已不堪為懷矣。又數年,廬毀於火,遺書皆為灰燼,而銅瓦橋碑同時無故自仆。聞兩處哭聲啾啾不絕者三四夜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