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隻有審美的生活才值得一過(2 / 3)

說來真是慚愧,我現在的問題仍然是沒有弄清楚我想做什麼。幸虧他說,在我們的一生中這個問題都存在,要不然我真要無地自容了,因為我一直以為這個問題應當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解決了。有些幸運的人早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解決了這個問題。王小波屬於比較早解決了這個問題的人,所以他是快樂的,幸福的。

我現在的情況是:對社會學還比較喜歡,做起來有一些快樂;對文學無限向往,但是缺乏才能;也許最終發現,我真正喜歡做的事情是“觀察四季輪回”。我曾經急不可耐地等待著2012年。那時我60歲,退休。我現在的感覺有點像我的一位80歲的調查對象(一位老年同性戀者),他對我說:我真正的生活從60歲才剛剛開始。

七、純粹的歡樂

世界杯開幕正好出差,開幕式時正在火車上,所以沒看著。後來聽說開幕式的主角是一位屎殼郎,推著足球出場。雖然至今沒看到這位主角的造型,但是心裏感到很佩服。比起我們中國辦奧運會的莊嚴肅穆,他們這個玩笑開得夠大的。其實我覺得這個創意倒更接近足球的本質——本來就是玩兒嘛,就是全世界人民一起玩一場遊戲,英文playagame本意就是玩遊戲嘛。雖然用了“軍團”“開戰”“戰勝”“戰敗”一類的軍事術語,但是它畢竟不是世界大戰,跟政治、軍事都無關,甚至跟經濟都無關——要不然豈有中俄這樣的大國沒份兒,朝鮮加納這樣的小國倒能參加的道理。

我們應當恰如其分地把世界杯看作一場純粹的遊戲,純粹的歡樂,純粹的狂歡,這不僅更符合足球的本質,對我們也是一個安慰——如果是比國力,那我們參加不上就很痛苦,很焦慮;如果僅僅是一個遊戲,那我們自己玩不好也沒什麼,自己玩不好就看別人玩,他們表演給我們看,也沒什麼不好。我們的快樂程度雖然比日本人、韓國人低一些,但還是得到了快樂。

記得80年代我在美國留學時,美國人也玩不好足球,據說是因為足球進球太少,美國人是小孩兒心性,看著覺得不如籃球、橄欖球過癮。我有時也覺得足球看著不耐煩,尤其是0比0的比賽,看著覺得很悶。有時甚至產生一個罪惡的想法:不如取消守門員,防守隻靠後衛,這樣每場能進個十個八個球的,足球還能好看一點。如果讓我在看足球和看斯諾克之間挑一樣,我寧肯挑斯諾克。

總而言之,或者由於中國近代史上過於屈辱,或者由於我們的國民比較缺乏幽默感和遊戲心態,我們總是顯得過於嚴肅,連做個遊戲也要聯想到“階級仇民族恨”上麵去。朋友跟我講,那天他在麥當勞裏看日本隊那場比賽,旁邊有個小夥子一直在用髒話痛罵日本人,連他這個平日裏滿嘴髒話的人都聽不下去了。但是話說回來,足球不過是遊戲。如果日本人現在來侵略我們,我們13億人全都會撲過去把他們打個稀巴爛;如果人家隻是踢個球,做個遊戲,我們就不必那麼激動了。

八、我的新職業

梭羅的一句話常常回響在耳邊,他說:看四季的輪回難道就不算是一種職業嗎?這個想法總是容易被人當作玩笑,難以認真對待。人們之所以不想認真對待他的話有幾個原因:

第一,以此為職業,靠什麼吃飯?這是大多數人無法正式考慮他的建議的原因。可是,現在有一批人已經解決了吃飯的問題,這些人就可以認真考慮他的建議了。

第二,不工作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無論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社會,工作的價值都是絕對的,在日本,甚至有很多人幹到過勞死。好像不工作的人就是壞人,是行屍走肉,生命就沒有了意義。可是工作的生命就是有意義的生命嗎?從已經在這個地球上活過並死去的億萬人的生命看,工作的人(如奴隸)與不工作的人(如貴族)相比,其生命並非更有意義或更無意義。感覺上前者的生命如果和後者有什麼區別,隻是更艱辛、更單調無趣、更可憐一些而已。

第三,如果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來,活過與沒活過又有什麼區別呢?梭羅的職業雖然是在山野中觀察四季的輪回,但是他畢竟留下了著作。我們可以隻選擇這個職業而不留任何痕跡嗎?這真的可以是人生的一種選擇嗎?我現在傾向於認可。原因在於,所有已經留下痕跡的人和他們所留的痕跡最終還是會灰飛煙滅。所以如果才力不夠,留不下什麼痕跡也不要緊,也可以做這個選擇。

想清楚之後,我準備正式考慮梭羅的建議,將觀察四季的輪回當作自己新的職業。當然,還有一點技術上的困難——這個新職業要到退休時才能真正實行,但是也不排除在精神上從此時此刻開始實行的可能性。

九、不競爭

克裏希那穆提說:“必須有一種深刻的內心樸素,這種內心的樸素是非常簡單的,因為此心已經不再爭取、謀求,不再想要求取更多。”

從幼兒園開始,我們就被灌輸競爭之心。隨後的一生一直在與假想的競爭者比賽。記得當年考上了師大女附中,那是北京收分最高的中學,全班40多人有十幾位是雙百分(語文和算術)。發校徽的時候,那種自豪和得意我至今都還記得,那種心中的狂喜我至今都難以用語言描述。記得當時有一個非常清醒的意識:在人生的比賽場上,我已經是跑在前麵的人了。中學上了一年,突然發生了“文化大革命”,當然這是全民族的災難,但是對於我這個人來說,它倒是一個救贖——把我從盲目的競技場上拉了下來,要不然,也許我至今還在盲目地狂奔,一直到累死為止。

壯壯曾麵臨上小學的選擇,他雖然聰明,但是開竅晚,是千方百計去上精英小學,還是就近上普通小學。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就上離家一分鍾路的一所小學了,聽說附近稍微有點辦法的人都不讓孩子上這所小學,覺得不夠精英。但是,為什麼讓孩子那麼小就去受魔鬼訓練?去人生的競技場?如果跟別人競爭不過,還可能出心理問題,變成一個不快樂的孩子。我們還是決定為孩子選擇快樂,不選擇競爭。和鄭淵潔討論這個問題,他的意見也是這樣,以他的兩個孩子的經曆為例,不主張讓孩子去參加比賽。

我希望自己也能保持內心的樸素,愛自己已有的一切,從人生的競技場上退下來,做一個樸素的享受者和旁觀者。畢竟人生最重要的是快樂而不是其他。

十、生命的狂歡

生命的狂歡。生命是一個奇跡。在熱力學第二定律中,它是一個減熵的現象。能生而為人本身就是一個太多偶然因素構成的奇跡,從這個意義上說,每個人都是宇宙的幸運兒。我們太應珍惜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奇跡,珍愛生命,善待生命。它的存在應是狂歡,應是快樂,應是難以壓抑的歌唱。

我所喜愛的哲人、古羅馬皇帝奧勒留說:要盡量少做事,隻做必須做的事。福克納也說:有很多的工作要做是可恥的。那位隱居山林的美國人梭羅也是這樣身體力行的,因此他才有大量的閑暇與大自然在一起。我想,你如果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生命)去謀生,那就沒有時間去享受生命的美好和寧靜。我要讓我做的事情是自己生命的需要。它的性質就像吃飯、睡覺、聽音樂和表達內心的思緒。

奧勒留的書《沉思錄》是我最喜歡的書之一。對生命徹底的思索。真誠。勇敢。能夠直麵慘淡的人生。

十一、擯棄激情

看到《沉思錄》的作者奧勒留貶低激情,一開始是不太理解的,激情總比麻木好吧。可是細想起來,他有他的道理。激情是平靜的對立物,如果人總是陷在激情裏麵,他就不可能有平靜的心情。他總是在講古人和身邊的熟人一個個最終歸於寂滅,所有的激情也是一樣的。因此,能夠獲得寧靜是至關重要的。寧靜是幸福的基礎。

有時想,應當擯棄激情。激情是人生的困擾。而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心態的平靜和安寧。退一步說,如果實在按捺不住激情,也不要把它傾注在一個太具體的目標上,而應當讓它指向一個比較寬泛的目標,比如說寫作。

十二、我能創造嗎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這話是如此蠻橫,讓人無所適從。

如果人不過一種沉思的生活,他該過什麼樣的生活呢?難道他隻能做行屍走肉嗎?難道他隻能擁有物質的生活?

我想試試不同的生活。

我想寫一些不拘形式的東西。既不是小說,也不是論文,不是散文,不是詩。是一種忽略形式的東西。

我感到自己正處於一個生活的關鍵時刻。麵臨一個重要的選擇。這關係到今後幾十年的生活質量,關係到我的生存方式。

生活在物質方麵已經進入自由狀態。無憂無慮。隨心所欲。在物質生活中,一切欲望都已經滿足。我可以進入純精神的領域了。

我能創造嗎?時間(閑暇)就是我的資本。我的工作性質給了我大量的閑暇,這是一般人很難得到的。

十三、難道沒有激情了

我常常想,如果不寫點自己滿意的東西,我就白活了。我也很受鼓舞地看到,的確有50歲才開始寫作的人,如拉封丹。還有從100歲開始學畫的人。為什麼不試試呢?

你所有的就是你想要的。

難道沒有激情了?一切都想透之後,反而喪失了激情。關鍵在於是否有非說不可的話,非表達不可的感覺。如果沒有,就沒有必要在此虛擲光陰了。如果照納博科夫的說法,連堂吉訶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作品都是垃圾,那我們這些凡人還有什麼可幹的呢?寫出來也不過是垃圾。我想他指的是:凡有商業性的都是垃圾;凡冷靜的觀察和描寫而無陶醉感受的都是垃圾。按照這個苛刻的標準,豈不連村上春樹的作品也是垃圾了?

我憎恨正在寫的東西。這種狀態很不好。什麼時候才能寫自己喜歡的東西?我究竟有沒有自己真正喜歡寫的東西?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一切可以真正的隨心所欲了,結果反而不知道該做什麼,真是太失敗了。也許我的命運就是享受,而不是創造。缺少動力,也缺少才能。太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