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李白,想起杜甫,想起古老的大師,我又怎能克製住內心的膜拜?
在我的視力無法抵達的時空,蒹葭蒼蒼,這史書記載中最原始的植物,簡直是為一群人而生長的。他們布衣草履,貼著水麵行走,歌哭歌笑,放浪形骸,在荒蕪中顯示出精神的繁榮。《詩經》與漢樂府,民間的神曲,挽留了一批無名的大師和樸素的藝人。
然後就是巨人的時代。重溫我們民族文化的曆史,無異於翻閱一部東方版的巨人傳。在露天的殿堂,在高聳入雲的階梯教室,瞻仰那一張張閃爍於時間深處的麵孔,不得不感歎,他們是文明的諸神。人類需要這樣的歌者。
先秦諸子、竹林七賢、初唐四傑、唐宋八大家……蓬萊文章建安骨,江山代有才人出。在山之巔,在水之湄,在漢字與岩石的夾縫,這是怎樣一個無限繁衍的群體。黑暗中的樂隊,數目不詳,卻準確地在歲月的唇邊高擎起千萬朵金黃的喇叭花。他們衣袂飄然的身影,從地平線上出現了,又消失了,隻留下了聲音。即使是這個人化的呐喊,在我們今天充滿喧囂和躁動的生活中,也帶有格言的魅力,穿透鋼筋水泥的屏障。這曆經鍛煉、百試不爽的犀利喲!
看見蝴蝶我想起莊子,舞姿翩躚。看見月亮我想起李白,對影成三人。陶淵明是時間深處的隱士,采菊東籬下——更確切地說他代表一種生活方式。而去赤壁則懷念蘇軾——靈魂儼然,有故地重遊之感。想起古老的大師,曾經為戰亂、貧困、厄運重重阻撓,卻依然留下美麗空靈的文字,我承認自己是雕花走廊外遲到的書童。生者與亡者,僅僅一紙之隔。願我的閱讀或朗誦,能給他們以慰籍。
長安米貴,洛陽紙貴。和苦難的大師們相比,遺憾的是我們生存在一個文化貶值的時代——被風花雪月疲軟了骨氣,被流行歌曲、天皇巨星或頹廢搖滾、盜版書刊等磨鈍了聽覺。或許我們更為不幸。大師們的思想,春風吹又生,依然新鮮。現代人的靈魂,卻在物質的牛角抵觸而折舊了,傷痕累累,破綻百出。
齒輪沒有記憶。工業社會產生不了真正的牧歌。再發達的電腦,也創造不出神話般的靈感。精神家園雜草叢生、地址不詳。在荒涼的時刻,從蒙滿灰塵的書架上取下古代聖賢的經卷,字裏行間的呼吸滾燙炙手,我又恢複了清潔的宗旨,並且驚訝:大師們在那原始的年代,居然誕生了如此進步的思想——它們甚至是刻在竹簡或印在毛邊紙上的。我們的物質與精神,究竟哪些在倒退呢?或那些在進化?
他們的名字,構成我內心的星空——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是大師們生活過的。所以我熱愛這個世界。我們今天所使用的文學,曾經表達過他們的思想——隻要這麼想一想,我就加倍地熱愛自己的母語。古老的大師,我遵循你們的語法,而觸摸到古典的中國。
我們民族眾多的節日中,至少有一個節日,專門用來紀念一位古老大師的。那簡直堪稱文化的節日。龍舟與粽子的祭奠,延續了整整兩千多年。哦,屈原,兩千多歲的大師。歐洲產生過荷馬,而東方的第一位大詩人則是屈原——世界的天平終於平衡了。我無意對楚辭與荷馬史詩進行比較,屈原早已被公認為世界級的文學大師。台灣的餘光中先生說過:“我藍墨水的上遊是汩羅江。”地圖上的這條河流,中國曆史上的這條河流,是因為一位大師將其作為歸宿而出名的。
秦時明月漢時關,葡萄美酒夜光杯。王國維的辮子,給古典主義的王朝打了一個死結。作為二十一世紀初的青少年,當眾人皆醉,紳士淑女們忙碌於追款傍腕,爭風吃醋,追逐巴黎香水、名牌時裝、別墅豪宅和香車寶馬時,我為什麼對古老的大師念念不忘呢?
我們生活在今天,這不是一個產生巨匠時代。在這個時代巨匠也會寂寞的。他們鬼斧神工的風景,快要被拜金主義的推土機排擠到鏡頭之外。但我們仍然需要保留這樣渾厚卓越的畫外音。大師們創造的奇跡,哪怕是文明的碎片,也補貼得了理想的創傷。
到了該告別蒼白的時候了。
所以,在燈紅酒綠的都市裏,我開始懷念那些遙遠的人物和遙遠的事跡。或許,它能給疏忘與蒙昧提供以古老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