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審美比興”說的主要是詩論家中的“審美鑒賞派”。一般認為在“文學自覺”的魏晉時代,“言情”五言詩發達,“政教比興”顯然跟不上文學創作的步伐。“言意之辨”的玄學理論成果經劉勰、鍾嶸、殷璠及後來唐宋時期的司空圖、嚴羽等一大批詩學理論家的努力,與賦比興理論尤其是“興”的理論彙流,“審美比興”係統在形而上的層麵得以發展。後世之詩歌審美理論如“滋味”說、“興趣”說、“興象”說、“神韻”說、“性靈”說、“境界”說等大都在“審美比興”基礎上發展而來,並影響著中國詩歌的創作與欣賞。大而化之地來說,魏晉南北朝與元明時期“審美鑒賞派”占據主流,兩漢、唐宋時期“社會功能派”引領文壇,而清代呈現出的是兩種學派彙流與交融的景觀。
“社會功能派”的“政教比興”,包括經學家與詩論家兩方麵。“政教比興”肇始於孔子的解《詩》,形成於漢儒經學家的《詩經》闡釋,是漢儒傳詩、解詩的重要方法。在解詩的過程中,漢儒們往往將詩中的“草木鳥獸”等自然物象寄托政教風化、美刺諷諫等義理,對詩進行政治、倫理、道德的隱喻,深掘其中的微言大義。自漢以後,宋儒(理學家)、清儒(樸學家)更發展了漢儒的政教比興之說。不僅經學家,曆代複古思潮中(尤其唐、明清時期)堅持複興儒家詩學政教精神的詩論家和詩人們,均將“比興”的方向引導向政治教化層麵。如唐宋期間,伴隨著唐初陳子昂、白居易的複古與新樂府運動,“政教比興”得以提倡並發展。特別是白居易從儒家詩學立場出發,提倡“風雅比興”、“美刺比興”,在創作上,詩人們接受了《毛詩》以男女比君臣的象征意義,明確地以“政教比興”思維進行創作,如白居易的《新樂府·太行路》小序明確地說主旨是“借夫婦以諷君臣之不終也”。李商隱也說過“為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力均聲同,德鄰義比”。如果說唐代的“政教比興”側重於對詩歌創作的指導,那麼宋代的“政教比興”則側重於對詩歌的閱讀欣賞。宋人繼承了漢儒“政教比興”說詩的傳統並推至詞的闡釋,如劉克莊以比興寄托來評詞,在《跋劉叔安感秋八詞》一文中評曰:“叔安劉君落筆妙天下,……借花卉以發騷人墨客之豪,托閨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所謂“借花卉以發騷人墨客之豪”即借草木以寓情誌;“托閨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即借男女以寓托君臣大義。清代,常州詞派更將“比興寄托”發展為一套解讀詞的理論。張惠言以儒家“詩教”論詞,以治經之法解詞,倡“意內言外”、“比興寄托”,求“微言大義”。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也說:“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明清之際,通過對“比興寄托”傳統更進一步反省與共同體認,詩壇各種詩學觀念異彩紛呈,“性靈”、“神韻”、“格調”、“肌理”等學說各顯其趣,審美比興與政教比興也都得以發展。王士禎的“神韻”說、袁枚的“性靈”說側重於審美比興,而沈德潛的“格調”說和翁方綱的“肌理”說則承接政教比興,認為政治倫理價值優先於審美價值。其中,翁方綱認為詩人所感發之情應是“天性忠孝”之理,所托之物應為經典書籍;沈德潛也主張比興,他說:“事難顯陳,理難言罄,每托物連類以形之。鬱情欲舒,天機隨觸,每借物詠懷以抒之。比興互陳,反複唱歎,而中藏之歡愉慘戚,隱約欲傳,其言淺,其情深也。倘質直敷陳,絕無蘊蓄,以無情之語而欲動人之情,難矣。”盡管沈德潛強調詩歌的審美價值,但又認為詩歌所托之物應用以表現忠君愛國思想,其社會倫理價值是詩歌的最終旨歸。總的來說,“審美價值”與“社會倫理價值”在清代得以廣泛檢討,經學家強調詩歌的教化功能,但同時也認識到詩歌獨特的“審美比興”的特點;詩論家們在“審美價值”與“社會倫理價值”的權衡中各有主張,但將“審美比興”與“政教比興”都納入他們的創作與閱讀批評視野,如馮班認為“詩以諷刺為本,尋常嘲風弄月,雖美而不關教化,隻是下品”,將政治道德作為評詩的最高標準。在清代,儒家詩教傳統得以複興,“政教比興”思想被用於指導詩歌的創作與閱讀批評。
朱自清曾將古代比體詩概括為“以古比今、以仙比俗、以男女比主臣和以物比人四類”。其中,“以夫婦譬君臣”模式成為古代詩歌闡釋的一道耀眼風景。這一模式最早可以追溯至春秋時代賦詩、引詩、用詩時的“微言相感”、“斷章取義”,即含蓄地以男女關係象喻霸主與諸侯的君臣關係。到漢代,以夫婦譬君臣的闡釋策略一方麵源自《毛詩》的闡釋,如《邶風·穀風》、《周南·關雎》、《陳風·衡門》和《小雅·伐柯》等以男女關係比附君臣關係的具體闡釋實踐;另一方麵,王逸在《楚辭》注中開始將自然物象與政教意義的對應關係具體化、係統化。其《楚辭章句》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比譬賢臣,虯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為小人。”此處,王逸連舉六種典型例證予以說明“夫婦譬君臣”模式。其後魏晉至唐,大量的詩歌創作有意識地以“男女譬君臣”,特別是由《楚辭》發展而來的“求女喻思君”模式指導創作,大量以女性口吻寫作的詩歌往往寄托著男性詩人懷才不遇、知遇君王以及政治理想抱負等。南北朝時期,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篇中說“虯龍以喻君子,雲霓以譬讒佞,比興之義也”。唐代杜甫讀元結《春陵行》,和詩一首說“不意複見比興體製”;杜甫用“比興體製,微婉頓挫之詞”來評價元結的《春陵行》、《賊退示官吏》二詩;白居易稱杜甫的《石壕吏》等有“風雅比興”之意。柳宗元在《楊評事文集後序》中說:“導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元代楊載的《詩法家數》曰:“古人凡欲諷諫,多借此以喻彼,臣不得於君,多借妻以思其夫,或托物陳喻,以通其意。但觀魏、漢古詩及前輩所作,可見未嚐有無為而作者。”清人方世舉在《蘭叢詩話》中談道:“比興率依《國風》之花木草蟲,《楚辭》之美人香草止耳。愚意兼之以《周易》彖爻,《太玄》離測,尤足以廣人思路。”署名唐代賈島的《二南密旨》更為具體地闡釋物象與政治倫理的關係,用君與臣之關係比喻詩家與物象之關係。其中,在“論物象是詩家之作用”的條目下有這樣一段話:“造化之中,一物一象,皆察而用之,比君臣之化。君臣之化,天地同機,比而用之,得不宜乎。”在“論總例物象”的條目下,又強調說明各種物象與君臣、賢臣、君子、小人之間的比附關係。僧虛中的詩格書《流類手鑒》中,列出五十五類物象的象征比興義,從而使得“夫婦譬君臣”這一詩歌創作與詩歌解讀最強有力的武器得以係統化、模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