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歎對《古詩十九首》進行文本細讀,在形式分析的“分解”鑒賞基礎上,拈出孔子“辭,達而已”的命題,並創新地詮釋了“辭達”的內涵,從而建立起一套獨特的詩歌結構鑒賞理論。他說:

泛觀全文,幾如滿屋散錢,無可收拾,不但作者手忙,且令讀者目眩。然孔子曰:“辭達而已矣。”此句為作詩文總訣。然夫達者,非明白曉暢之謂,如衢之諸路悉通者曰達,水道之彼此引注者亦曰達。故古人用筆,一筆必作十筆用。如一篇之勢,前引後牽,一句之力,下推上挽,後首之發龍處,即是前者之結穴處,上文之納流處,即是下文之興波處。東穿西透,左顧右盼,究竟支分派別,而不離乎宗。非但逐首分拆不開,亦且逐語移置不得,惟達故極神變,亦惟達故極嚴整也。夫古人錦繡如海,不獨韻言為然。然誠有有心人,由挹以觀全濤,始知徒襲著作之名可已也,而細學著作之法,則決不可已也。

金聖歎“辭達”理論的內涵具體地體現為“嚴整與神變”的統一,其實質是一種詩歌結構的審美闡揚。金聖歎論“達”不是從言與意之間的關係入手,探討語言表達的“明白曉暢”,而是將詩歌文本看做一個整體結構,探討各個部分之間“諸路悉通”與“彼此引注”的“貫通”。其理論的精髓在於“惟達故極神變,亦惟達故極嚴整也”,即以一貫多,將合乎理想的“嚴整”和合乎自然的“神變”統一起來。“神變”一詞比其小說評點中提出的“精嚴”二字更進一步開顯出詩歌結構的審美特質,同時也補救其唐律詩分解中“起承轉合”八股文法論詩的武斷機械。

“解體既定,嚴整在此,神變亦在此。”“分解法”是金聖歎“辭達”理論的基礎,也是其詩歌結構分析的基本方法,更是其詩歌結構理論的獨創之處。金聖歎詩歌鑒賞實踐中“分解法”的應用可以分成兩個部分:一是五七言律詩的分解,有《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六百首及《唱經堂杜詩解》中的部分五七言律詩;二是古詩分解,有《唱經堂古詩解》二十首和《唱經堂杜詩解》中的部分古體詩。從字、句、解、首的詩歌文本結構層次上看,解是其結構分析中最核心、最重要的一個層次,其最初的提出建立在唐律詩這一具體詩型“起承轉合”的“意義節律”動態變化的基礎之上。但金聖歎對唐律詩、杜詩的解讀,過分強調了“起承轉合”與“前解、後解”的結構特點,以至於被人詬病為“八股文法”解詩的機械武斷。對於各種批評,金聖歎並非沒有作圓通的解答。他在解杜甫《秋興八首》時曾說:“聖歎所以不辭饒舌,特為分解。罪我者,謂本是一詩,如何分為二解;知我者,謂聖歎之分解,解分而詩合,世人之溷解,解合而詩分。”那麼,金氏在《唱經堂古詩解》中充分注意“解分”為的是“詩合”,即詩的品質在於其渾然一體的詩歌意境。分解最終要符合詩歌藝術自身的審美特性,金聖歎注重在各種關係組成的有機係統中把握詩歌的整體審美效應。可以說,直到其《唱經堂古詩解》中標舉的“辭達”理論,金聖歎詩歌結構審美鑒賞的理論價值才完全凸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