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辭達”與詩歌結構之美(1 / 2)

金聖歎的“辭達”理論是中國詩學的瑰寶。他對詩體“嚴整與神變”的論述源於中國傳統的結構觀念,與文論史上的“錯雜”說一脈相承。早在《易經·係辭下》中就有“雜越”說:“其稱名也,雜而不越。”韓康伯在《注》中曰:“備物極變,故其名雜也。各得其序,不相逾越。”世上萬事萬物變動不居,但具有整體性與秩序性。而劉勰的“雜而不越”說論點便是對《周易》“雜越”說的推衍。在《文心雕龍·附會》篇中,他用“雜而不越”指稱文章結構的總原則,將文本看做統一的整體結構,注重構成這一結構內部各個部分之間的內在秩序。清代紀昀有眉批曰:“附會者,首尾一貫,使通篇相附而會於一,即後來所謂章法也。”同時,劉勰在《熔裁》、《附會》、《章句》諸篇中將這一總的原則具體化,《文心雕龍·熔裁》篇進而強調文章要“首尾圓合,條貫統序”,“百節成體,共資榮衛”。其《章句》篇中更具體地探討達到這一要求的方法與途徑,“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若辭失其朋,則羈旅而無友;事乖其次,則飄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於顛倒,裁章貴於順序,斯故情趣之指歸,文筆之同致也”。他在其中論述了章與章、句與句之間如何緊密銜接、環環相扣的方法技巧問題。劉勰將文學文本的結構層次大致分為四層,即其在《章句》篇中所言“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而金聖歎在詩歌文本結構層次的分析中,實質上也分為四個層麵,即“字、句、解、篇”。所異之處在於後者根據詩歌文本的獨特性,以“解”代“章”,提出極具創新意義的“分解”概念。詩的分“解”,始於漢、魏、晉的樂府。傳統詩歌中,所謂“解”是樂曲的一章。金聖歎將傳統詩歌結構層次“解”的含義,即“音節停頓處”改換成“意義的劃分處”。同時,在《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序》中,他對“章句”的解釋可謂獨具特色:“章者,段也。赤曰章,謂比色相宜,則成段也。斐然成章,亦言成段則可觀攬也。為章於天,言其成段非散非疊也。句者,勾也,字相勾連,不得斷也。又言連字之盡,則可勾而絕之也。”金聖歎從文本內在的字、句、解、篇入手,探究詩歌的起結、照應、轉換,乃至文勢、文情、文境,從而從“綺交”的“外文”直探“脈注”的“內義”,將詩歌形式的審美鑒賞與內容鑒賞合二為一,熔鑄貫通。

中國古代對詩歌文本結構形式的理論分析,零星地散落在曆代詩話、詩歌選本評點等著作有關“詩法”、“詩格”的探討中。宋元已出現對詩歌“章法、句法、字法”的探討,重點在以句型、句式、詞序、節奏、聲律、對仗及用字等詩句語言組織為主的詩法分析。明代詩學風氣開始有所轉變,以詩體源流正變為詩學理論批評的核心問題,重視詩歌的體製規範及整體風貌,對“詩法”的探討進一步拓展到詩歌整體的風格、氣勢、音調、修辭、繁簡、奇正等層麵。唐寅雲:“詩有三法,章、句、字也。三者為法,又各有三。章之為法,一曰氣韻宏壯,二曰意思精到,三曰詞旨高古。詞以寫意,意以達氣,氣壯則思精,思精則詞古,而章句備矣。為句之法,在模寫,在鍛煉,在剪裁,立議論以序一事,隨聲容以狀一物,因遊如縫衣,必稱其體,是為句法。而用字之法,行乎其中,妝點之如舞人,潤色之如畫工,變化之如神仙。字以成句,句以成章,為詩之法盡矣。”王世貞在《藝苑卮言》卷一雲:“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頓挫,長短節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掇關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錦,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煉之金。”金聖歎的“辭達”理論是以《古詩十九首》為個案,對明代“詩法”批評的一次理論總結與提升,開創了清代詩歌鑒賞批評的新思路與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