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定信念興民族。
王錫光的女兒王文錦回憶說,“我的父親後來把這首歌作為我們家裏麵教育子女的一個很重要的內容,掛在家裏麵的牆上,然後叫我們四姊妹反複地背這個歌。”
直到今天,她還一直保留著這張歌詞的拓片原稿,以紀念那段難以忘懷的歲月。
而對於那幾千條如同草芥一樣默默無聞地死於滇緬路工地上的生命,人們也有自己的紀念方式。至今,在保山附近的蒲縹,還流傳著一首《死歌》:
這濕漉漉的坡坡頭
裝著一個冰冷冷的死呢!
你瞧這條路上哪個石頭是你鋪的?
就按個指頭印給我瞧嘛!
山溝溝裏死了個夥子人,
這顆心就永遠走不回家門裏了,
夥子人你這口氣就咽下了麼?
咋不變成個枝頭唱著的雀子呢?
當地人說,以前滇緬公路兩旁的森林裏飛翔著不少不知名的雀子。它們嘰嘰喳喳地唱著歌。
這些雀子,就是那些葬身於滇緬路上的勞工的靈魂。
三
對於滇緬公路的修築,英國和美國最初都抱著懷疑態度,搖頭觀望,因為世界上許多工程專家都曾預言,要穿過橫斷山脈修築滇緬路,需要六年,至少也得三年。而中國人僅用9個月就使這條公路通車,不能不說是世界公路史的一個奇跡。盡管初生的滇緬公路在橫斷山脈的大山大穀裏顯得有些柔弱,但它一落地就顯現了頑強的生命力,被英國報紙譽為“象中國萬裏長城一樣的奇跡”。美國報紙則把滇緬公路與巴拿馬運河工程相媲美。
對這樣一條堪稱偉大的公路,從他開挖之初到完工的整個過程,就自始至終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不僅新聞記者,而且當時不少作家和詩人也紛紛走進了采訪的行列,用手中之筆寫下了一篇篇感人的作品,其中如詩人杜運燮的長詩《血肉築成的滇緬公路》。 在這裏,請允許我全文引用這首早已被今天的讀者和文學史遺忘了的作品吧:
不要說這隻是簡單的普通現實,
試想沒有血脈的軀體,沒有油管的
機器。這是不平凡的路,更不平凡的人:
就是他們,冒著饑寒與瘧蚊的襲擊,
(營養不足,半裸體,掙紮在死亡的邊緣)
每天不讓太陽占先,從倉促搭蓋的
土穴草窠裏出來,揮動起原始的
鍬鎬,不惜僅有的血汗,一厘一分地
為民族爭取平坦,爭取自由的呼喚。
放聲歌唱吧,接近勝利的人民,
新的路給我們新的希望,而就是他們,
(還帶著沉重的枷鎖任人播弄)
給我們明朗的信念,光明閃爍在前。
我們都記得無知而勇敢的犧牲,
永在陰謀剝削而支持享受的一群,
與一種新聲音在響,一個新世界在到來,
如同不會忘記時代是怎樣無情,
一個浪頭,一個齒輪都是清楚的教訓。
看,那就是,那就是他們不朽的化身:
穿過高壽的森林,經過萬千年風霜
與期待的山嶺,蠻橫如野獸的激流,
神迷入地獄的瘧蚊大本營,……
就用勇敢而善良的血汗與忍耐
踩過一切阻礙,走出來,走出來,
給戰鬥疲倦的中國送鮮美的海風,
送熱烈的鼓勵,送血,送一切,於是
這堅韌的民族更英勇,開始拍手:
“我起來了,我起來了,我就要自由!”
路永遠使我們興奮,想縱情歌唱。
這是重要的時刻,勝利就在前方。
看它,風一樣有力,掠過綠色的原野,
蛇一樣輕靈,從茂密的草木間
攀上高山的背脊,飄行在雲流中,
儼然在飛機座艙裏,發現新的世界,
而又鷹一樣敏捷,畫幾個優美的圓弧,
降落到箕形的溪穀,傾聽村落裏
安息前歡愉的匆促,輕煙的朦朧中
洋溢著親密的呼喚,家庭的溫暖,
然後藍山地,沿著水流緩緩走向城市。
就在粗糙的寒夜裏,荒冷
而空洞,也一樣負著全民族的
食糧:載重卡車的亮眼滿地搜索,
搜索著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膠皮輪不絕滾動著
人民興奮的脈搏,每一塊石子
一樣覺得為勝利盡忠而驕傲:
微笑了,在滿意地默默注視的星月下麵,
微笑了,在熱鬧的凱旋日子的好夢裏。
征服了黑暗就是光明,它曉得:
大家都看見,黎明的紅色消息已寫在
每一片雲彩上,攢湧著多少興奮的麵龐,
七色的光在忙碌調整布景的效果,
星子的奔走,鳥兒在轉身睜眼,
遠處沿著山頂閃著新彈的棉花,
滇緬公路得到萬物朝氣的鼓勵,
狂歡地運載著遠方來的物質,
上峰頂著霧,看山坡上的日出,
修路工人在草露上打著欠伸:“好早啊!”
早啊,好早啊!路上的塵土還沒有
大群地起來追逐,辛勤的農民
因為太疲倦,肌肉還需要鬆弛,
牧羊的小孩正在春節的忘卻中
城裏人還在重複他們枯燥的舊夢,
而它,就引著成群各種形狀的影子,
在荒廢多年的森林草叢間飛奔:
一切在飛奔,不準許任何人停留,
遠方的星球被轉下地平線,
擁擠著房屋的城市已到麵前,
可是它,不許停,這是光榮的時代,
整個民族在等待,需要它的負載。
即使在今天,這首詩也稱得上是一部藝術和思想上趨近完美的傑作。
而著名戰地記者和作家蕭乾經過實地采訪後寫下的特寫《血肉築成的滇緬路》,更是為我們記錄下了一段摻雜著“曆史的原料”的真切感受——
有誰還記得幼時涉足“羅漢堂”的經驗嗎?高聳的石級,崇麗的堂宇,乳鴿雛燕在陰森黑暗的殿頂展翅盤旋,而四壁泥塑的“雲層”上排列著一百零八尊;盤膝而坐的,庭然而立的,瞪眼嗔怒的,莊嚴、肅穆,卻又詼諧,一種無名的沉鬱壓在呼吸器官上。
旅行在嶄新的滇緬路上,我重溫了這種感覺。不同的是,我屏息,我顫抖,然而那不是由於沉甸,而是為那偉大工程所感動。正如蜿蜒山脊的萬裏長城使現代人驚愕得倒吸一口涼氣,總有一天我們的子孫也將抱肘高黎貢山麓,感慨萬千地問:是可能的嗎?973公裏的汽車路,370座橋梁,140萬立方尺的石砌工程,近2,000萬立方尺的土方,未曾沾過一架機器的光,未曾動員巨款,隻憑2,500萬民工的搶築:鋪土,鋪石,也鋪血肉,下關至畹町那一段1937年1月動工,三月分段施工,5月便全路通車。
你不信,然而車沿怒(潞)江岸,沿海子箐駛過,築路的羅漢們卻還在曲著腰,在熾熱的太陽下操作。車駛到腳前他們才閃開,立在那陡岩絕壁的新缺口。三是巉峭森凜得怕人,亞熱帶古怪的藤蔓植物盤纏在碩大的木棉蜂桐上宛如梁柱。汽車爬坡時,喘噓也正如幼時登羅漢點石級那樣吃力。千千萬萬築路羅漢們:禿瘡腦袋上梳著小辮的,赤背戴草笠的,頭上包巾、頸下拖著葫蘆性癭瘤的,捧著水煙筒的,盤坐捉虱的,扶著鍬鎬的,以一個個站在路邊,或蹲在山腳,定睛地望著。(嘿,懸崖上竟跑起汽車來了,他們比坐車的還高興!)羅漢們老到七八十,小到六七歲,沒牙的老媼,花褲腳的閨女。當洋人的娃娃正在拍沙土玩耍時,這些小羅漢們卻赤了小腳板,滴著汗粒,吃力地抱了隻簸箕在這些國防大道的公路上“添土”哪。那些羞怯的小眼睛仰頭望到我時,真像是在說:”你別嫌我歲數小,在這段曆史上,我也撮了一把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