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情謳歌和記錄這條世人矚目的國際公路的除了當時中國文壇上的這些名作家,還有一位滇西土生土長的本土作家,他的名字叫白平階。
1935年,白平階還是一位不到20歲的青年小學教師,五四新文學的影響,早已在這位青年心裏播下了敏感正直的種子,而對魯迅、鬱達夫和沈從文作品的喜愛,更催生了他立誌當一名作家的理想。 因此,當滇緬公路於1937開始動工時,不僅吸引了一切富有愛國熱忱的人的關注,也將年輕的白平階的目光深深地吸引過去了。
不久,白平階創作完成了一篇正麵反映滇緬公路的小說《跨過橫斷山脈》。小說既寫了雲南各族人民響應抗戰救國號召、義務出工、修築滇緬公路,也揭露了有人竟“在民工的鋤頭下發國難財”,最終被工程領導人懲治的陰暗事實。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作者還通過一位參加施工的學生之口,鼓吹“要向蘇聯學習,開展斯達哈諾夫式的勞動競賽”。
小說在1938年“七七”抗戰紀念特刊《我們抗戰這一年》發出後,旋即引起了國內外的強烈關注。不僅南洋的各埠華人報刊爭相轉載,國內的新文藝出版社還先後有三個版本選入了《跨過橫斷山脈》。與此同時,著名作家和翻譯家也軍艦將這篇小說翻譯成英文,在倫敦《新作品》雜誌上發表,譯文的題目改為《在滇緬路上》,商務印書館編輯的《中國戰時短篇小說集》也破例收入了這篇由無名作者創作的作品。這表明,白平階一下子成為了引人注目的文壇新星。
而此時,二十多歲的白平階還在家鄉騰衝小城的街道上踽踽獨行,麵對失業後的饑餓,繼續構思反映修築滇緬公路的新作。
那時候,白平階顯然還不知道,發表他這篇小說的編輯就是當時已經在文壇上頗有聲望的作家蕭乾。據說,蕭乾編發完《跨越橫斷山脈》,馬上給剛隨西南聯大遷至昆明的沈從文去信,向他打聽作者白平階的情況。不久,沈從文在昆明見到了白平階,在此之前,沈從文還以為作者是一位年過不惑的老者,因此,當一個麵容清臒、年近23歲的回族青年出現在麵前時,他驚訝之餘,感歎道:“沒想到,你還這麼年輕!”
1939年1月,蕭乾到了雲南,對剛竣工不久的滇緬公路進行實地采訪,很快寫出了後人熟知的報告文學《血肉築成的滇緬公路》。
而被沈從文、蕭乾兩位文壇前輩寄予厚望的白平階也沒有就此放下筆,而是繼續寫“這條抗戰路的修築、寫修築這條路的人們,和這條路上所發生的一切……”先後又發表了《風箱》、《金壇子》《神女》、《驛運》和《騰衝驪駒行》等一係列滇緬公路題材的小說。不久,這些小說被沈從文推薦給另一位文壇名宿巴金先生,收入他主編的《文學叢刊》第七集第二冊,1942年由重慶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巴金還幾次給白平階來信,對這位雲南邊地作家給予了熱情的鼓勵和鞭策。
2007年夏天,筆者在騰衝縣著名的僑鄉和順古鎮,見到一本描寫滇緬公路的書《血線》。就是在這部厚厚的紀實文學作品中,我第一次知道到了白平階的名字和經曆。而這部書的作者白山,就是白平階的女兒,也是我在前麵提到過的那位女作家。
父女倆在相隔半個多世紀的時光裏,為同一條公路而揮灑才華,縱情謳歌,在這文學史上恐怕也是罕見的。
而白山女士在後記中的一段話尤其令我為之動容:
童年,在滇西小縣城一隻溫暖的小火爐邊,母親用純淨的鄉音,給我們讀父親的小說。
那一夜,我第一次走進故土的曆史,走進父輩的往昔,走進滇緬公路那一段由白骨與熱血譜寫的曆史之中。
這條路和它那一段不尋常的曆史曾經在世界上顯足了風頭,後來,它冷落了一個時候。然而,在我們這樣一個滇西知識分子家庭裏,這條路,那段曆史,從來未曾被冷落。
父親白平階是最早向世界介紹滇緬公路的作家。這條路上的所有白骨和熱血,是以一種奇異的方式被我所理解的。
對這些往事的回憶,使我們這個清貧的家庭變得很富足——精神上、心理上的富足。雲南,雲南人,這是我們引以為自豪的稱呼。
十年動亂期間,一個清冷的早晨,造反派們闖進我家,將父親的小說集和英譯本當作“罪證”沒收,將多年致力於邊地教育事業的父親五花大綁地帶走了。
母親也被帶走。哥哥姐姐已當知青下了鄉,家中隻剩下正在讀小學的我和兩個更小的妹妹。
然而,就是在造反派們舉著父親那幾本書說:“這是白平階的罪證!”時我突然體會到一種全新的莊嚴,全新的燃燒。我突然強烈地意識到:終有一天,我也要寫這條路,寫這樣的書!
父親的信念,就是這樣奇異地在我的血液中得到了響應的。
後來,我得知,兩個年幼的妹妹,竟也在那一瞬間體會到這樣的召喚。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在父親的兒女中,終會有一個人,來接這樣一根接力棒。
四
一條路、一個家庭、兩代人,被當作一種事業繼承下來,奇妙地貫穿在時間的長河裏,代代相傳,生生不息。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
時間流逝了半個多世紀,我們再也無法回到血跡斑斑的曆史現場,但我們仍然能夠通過一行行由血性和心性構成的文字,取觸摸那個業已消融在歲月背後的民族的體溫,這種體溫不是抽象的,而是與那個時代,那塊土地上所有人犧牲和夢想息息相關。
這也是我在這裏不厭其煩地介紹那些用作品記錄過滇緬公路的作家和作品的原因。
對此,《血線》的作者白山女士顯然比我有更真切的感受。她在那本書中講述了這樣一段經曆——
一位老人對我說:“你猜猜,作為一個當年的築路人,,當我半個世紀之後再往那條路上去,最深的感觸是什麼?
這位一直在省外交通部門供職的老人,他帶著一種懷舊的心情,重遊滇緬公路。
後來,他告訴我,在此次舊地重遊之前,他總也忘不了那條路上沿途都是路工墳墓的情景。當年,路工這麼大量的死去,路邊都擠滿了紅土堆,那些墳頭前,有的用塊木板,有的用根竹片,寫上“築路民工×××”等字樣。後來人死得多了,木板、逐篇都難得找到了,就草草挖個坑,把死者埋了……他記得,當年他路過水平附近時,曾在幾位道工的工棚裏借宿,這個很大的工棚裏一共住有七位道工,沒記下是何方人氏。但記得那些老少不等的民工很熱情,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路工,用一張宣紙裱了個“國”字風箏,他說,隻要再有一根棉線,就可以把這隻風箏放到天上去。然而,就在那一年,那個可怕的雨季之後,當這位工程技術人員重新路過這段正在修築的路,在想到這個屹立在山丫口的窩棚借宿時,隻見人去物留,一個破敗空寂的窩棚裏,靠裏的撐木柱上,掛了那隻還沒有線,還沒能飛到天上去的“國”字風箏……
窩棚外,有七座墳堆。最靠前的一座上,已長了幾寸長的草了。
半個世紀的光陰,有著怎樣奇妙的魔力!如今,在這條路上,你簡直找不到那樣一處散亂的路工墳塋了。
青山依依,芳草瑩瑩,那鬱鬱蔥蔥的老古樹和鬱鬱蔥蔥的新生樹並肩而立,哪一個比一個更繁榮的滇西城鎮,那一些在這條路上奔跑著的各類汽車、行走著的高原人,那一條被拉直了、被改造著的國道,這條路上的一切,在半個世紀以後,以一種嶄新的麵目迎接著故人。
這位老人說:也許,人世間真有轉世、輪回。那些死了的、消失了的人,其實又投生到這條路上來,就在我們身邊。
“這條路上,像是有一個不滅的靈魂。”他說。
他走了,高興地,走了。
他的笑容,啟迪了我;在這條用白骨鋪築的路上,死亡也絕不是主旋律,不,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