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擾和恐嚇常常發生,難民們在路上亂做一團,像開鍋螞蟻。更可怕的是,當他們過來時,霍亂開始流行了。
但是一個更直接的危險已經出現——日本軍的前鋒已經觸及到了遙遠的怒江西岸。他們發現,如果乘此混亂機會越過這個天然屏障,那麼,大部隊達到後就可以很容易地直逼昆明!
1942年5月3日,在敵軍的緊逼下,作為交通樞紐的怒江惠通橋立刻變成了一個極其混亂的瓶頸。步行的人群阻塞了汽車的道路,有些難民駕駛他們自己的汽車,而在此之前,許多人幾乎沒有摸過方向盤,這樣就更加混亂了。
原來惠通橋的交通管理是非常嚴格的,隻允許每輛卡車依次通過,因為橋的結構隻能承載10噸的重量,而一輛載重車的重量,差不多就是5或6噸。形勢已經無法控製。卡車象潮水般的一輛接著一輛、擋泥板擦著擋泥板地有六七輛車同時在橋上,橋承受的重量超過30噸。過度張力的鐵索的起伏擺動,像是一條受到驚嚇的蛇。工程師屏住呼吸極度緊張地觀看著。誰都無法預料這橋會發生什麼事情,建築時安全係數是定額的。但是鐵索居然沒有斷裂,數千噸的人和車逃到了東岸。
司機們從沒經過這樣的混亂和神經的緊張與刺激,許多人的精神徹底崩潰了。在這些難民群中不單有日本人的第五縱隊,而且還有經過化裝的日本士兵……中國的江橋守備隊隻有果斷行動才能阻止這個致命的混亂,他們已經沒有時間等待命令,決定權掌握在他們自己的手裏。隻要有車出現故障,他們就把車推到江裏,這樣拯救了無數人的生命。
日軍開始對江西岸的中國人實施暴行了,有些日本兵混在難民中過了江。亂作一團的難民根本無法分辨敵我,這時日本人也沒必要再繼續假裝難民了,因為他們的大部隊正以全速趕往這裏。如果日本人有足夠的力量控製住橋的兩端並且阻止它被破壞,那就為它的主力部隊打開了長驅直入的大門。形勢千鈞一發。對中國人來說,除了炸橋,沒有其它任何辦法可以阻止日軍前進的步伐。
重要的是,如果有幾分鍾的時間。在橋上裝上炸藥,橋就會被炸毀。江橋守備隊早為這樣的危急時刻做過準備。炸橋的炸藥早已備好,隻要軍令下達,按動引爆器開關就可以撤退。日本人的大部隊正全力以赴地從對岸趕來,準備快速過橋殲滅中國守備隊,戰鬥即將在橋的兩端以及怒江兩岸爆發。就在日本人將要接管大橋的時刻,一聲巨大的轟鳴,大橋在眼前消失了。
平時大橋的一點損傷都會使工程技術人員感到極為痛心,現在它的徹底毀滅反而成了每個人的最大願望。隻有這樣,日本人才過不了怒江。現在,日本人所能做的,隻是隔岸對難民進行肆意的獵殺。那些最後一批過江的難民車隊,正喘著粗氣,完全暴露在對岸日本人的槍炮射程之內,艱難地在漫長的峽穀山道上爬行,隻有翻過埡口才能進入安全地帶。難民潮一覽無遺地展現在日本人的視野中。鑒於對炮火的恐懼,他們紛紛逃離他們在公路上的汽車,步行奔向山間,或跑到荒野的叢林。他們大部分都帶著孩子,頑強地進行家庭自救。在炎熱、口渴、難以形容的疲倦和極端的恐懼情況下,在亂石和叢林中拚命奔向50公裏外的保山城。
大部分公路工程技術人員都及時撤走了。但卻有命令要他們在臘猛一個公路指揮機構留下來堅守崗位,直到疏散的命令下達。然而,臘猛位於怒江西岸的鬆山,正好落入日本人的防線內,工作人員被一支日本巡邏隊抓獲。
這一路段的負責人柴先生,以及他的五位助手立刻被日本人趕到一個不太深的、大約有7~8米的山穀頂端。日本人要他們站成一排。隨後日本士兵一個接一個,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猛衝過來,將他們刺死。
當柴先生意識到他生命最後時刻到來時,沒等到刺刀穿過,就自動倒進山穀,然後一動不動,就這樣一直到下午。日本人認為他已死了,沒再更多地注意他。
夜幕降臨後,他悄然爬出山穀、穿過日本人的封鎖線,逃了出來。一條腿在從山穀上掉下來時扭傷了,使得他的行動異常艱難。但他的運氣好,跑到了一個有我們的司機的地方,這位卡車司機不顧危險幫助他並和他一起上路。一路上,他們看到了無數被日本人集體槍殺的難民。大約一天後,他們來到一家農舍並且得到這位農民給的衣服,裝扮成本地居民。
在荒野中又沒有指南針,他們隻好根據峽穀的風向來辨別方向。最後他們來到怒江惠通橋上遊的江邊,在那裏,意外發現一條被遺棄的本地竹筏,幫助他們渡到了東岸。
三天後他們到達保山中途的一個小車站,由於蓬頭垢麵,穿著破爛的農民服裝,無論柴先生如何解釋,根本不能使任何人相信他是臘猛站的負責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和這樣裝扮的人瞎扯。幸運的是,這時剛剛來了一輛指揮部派出沿途搜尋本部失落者的救護車,而司機剛好認識柴,他才受到無微不至的關懷,在醫院裏躺了兩個月,他才從死亡的邊緣回轉過來。
由程富華先生負責的另一個單位也被日本軍主力部隊的軍官捕獲,沒被馬上處死,是被分配做苦力,為日軍拉水。
雖然他們都是一些強壯的漢子,因為不經常從事重體力勞動,還是難以習慣這種苦役。有一天當他們再次離開軍營去拉水時,看守他們的一個日本兵對著他們的耳朵悄悄地說:“現在是你們逃跑的好機會。”
他們吃驚地看著這個身穿日本軍服的人,不知是否是個圈套。這人是個大漢子,操著一口地道的中國東北方言。可能是在日本軍統治下的中國滿洲人,所以對他們很好。
工程師們決定冒險,丟棄了水桶,然後開始他們漫長的向著怒江峽穀的艱苦跋涉。在這個季節裏,峽穀一帶十分幹燥,所有的人都焦渴難忍。一天早上他們好像聽到水流聲,仿佛是個幻覺,他們朝著流水聲走去,越來越近。然後他們看見了水源——涼爽的小溪確實就在一個小山下,但四周都是日本兵。
他們沒有冒險,而是悄悄地走開了,但仍然缺水。終於到達怒江岸邊時,他們已經完全耗盡了體力。現在總算有水了,他們盡情地喝,並坐下來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然而,怒江仍是一個奔向自由的障礙。他們三個中,陳助理工程師是一個遊泳高手;另一個能漂起來;而第三個人完全不識水性。
附近也沒有任何船或竹筏。他們坐下來商量,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可以活著渡過狂暴的江麵呢?解決問題的思路總是從工程技術的角度著手,如過去曾考慮製作的摩托艇之類的工具。後來,他們發現有許多竹子,可以用它做個竹筏。那位能在水裏漂起來的人守住船頭,可以讓竹筏避免撞到岩石上;旱鴨子坐在中間,他所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而陳,這個遊泳好手,他的位置在尾部,那裏既是一個人工螺旋槳又是一個人工舵。出發後,小竹筏在江麵上隨波逐流,被衝到了下遊很遠的地方,他們緊張地操作著,竟然躲過厄運到了對岸。幾天之後,筋疲力盡地出現在公路指揮部裏。
由於難民潮的湧入,保山人口急劇膨脹,大大超過它的負荷量。旅館爆滿,居民敞開家門接待難民,根本不考慮這些流浪者是否會給他們帶來什麼病菌的危險。不過仍然有更多的難民沒有得到安置,城市的大街小巷被難民擠得水泄不通。到了晚上,人們倒地就睡,不管是在哪家的門口,還是在人行道上。
1942年5月4日,保山趕集,最擁擠最熱鬧的中午,敵人的轟炸機出現了,肆無忌憚地將他們的炸彈投到市中心。
保山沒有防空警報係統,死傷空前慘重。
到處血流成河,隨後的巨大混亂使得許多屍體竟在廢墟上暴曬多日無人料理,人們匆忙地穿過街道,用極度驚恐的目光搜尋他們親人的屍體,或是忍受著巨大的悲痛在廢墟中掘土找尋親人。情形慘不忍睹。
霍亂接踵而來。如此眾多的人在滇緬公路上旅行,沒有水、沒有衛生設備,以致其它疾病也逐漸出現了——瘧疾、流行性感冒及痢疾。轟炸之後,很多屍體沒有掩埋,許多人失去家園,霍亂特別猖獗。為了逃避再次轟炸,難民狂潮開始帶著這些傳染病向昆明湧去。
他們身上沒錢、沒食物、沒衣服,什麼都沒有。中央政府對這緊急狀況很快做出了反應。大量的卡車帶著糧食、衣服和許多醫療用品去接應他們。由於行動及時、迅速,後果不堪設想的傳染病的蔓延被扼製住,霍亂開始減少。
所有的學校、寺廟和每個可用的公眾建築物都被打掃幹淨接待難民。在昆明,居民們就像保山人那樣,也敞開自己的家門接待他們。在我自己的家裏就接待了125人。如此眾多的外來人口突然流入一個本來就很擁擠的城市,肯定會產生巨大的混亂。但每件事仍然管理得井井有條,本地警察工作很有效率,他們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城市的公共事務中,防止了任何可能發生的過度雜亂。難民在經過艱苦卓絕的長途跋涉後,發現他們不僅有了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而且這個地方就像自己的家。
那時候,我們命令破壞怒江東岸30多公裏的公路。這是一個令人心碎的任務,它要毀壞我們付出了幾個月心血的成果。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原先的貢獻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了。
大轟炸後,我們全體人員都搬出了保山,現在我們又回來了,希望建立一個辦公室繼續工作,重新招募人員,從店主到收音機技工都要。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流著眼淚進入保山的情形:這是一座死城,舉目看不到任何生物,到處是廢墟和死一般的寂靜,我們的腳步聲在石頭 鋪設的街道上發出空蕩蕩的回響使人毛骨悚然,而且到處都散發著令人難忘的氣味。
我們的老辦公樓完全被破壞了,重新修複完全不可能。我們繼續西走,直到在一個小村莊發現了一幢普通農舍,在這裏可以設立我們自己的辦公室。
這是我人生經曆中最悲哀的一頁。到處都是白色的衣服,中國人服喪穿白色而不像西方人穿黑色喪服。就連空氣中也似乎都飄灑著綿綿淚水,甚至老天爺也開始表達哀思——雨季來臨了。
峽穀和怒江形成的角度使得破壞公路的工人很容易成為射擊的目標。在懸崖和山彎處,毀路容易一些,但我們的每一個行動都在日本觀察站的監視之中,他們可能就在對岸一個可以用槍打到的地方在等著我們。
我們不能放炮炸毀路麵,因為爆炸聲會暴露給日本人瞄準的目標。破壞江邊的路隻能靠錘、鑿子和撬棍來完成。在路基鬆動後,就把大石撬走,五人抬一塊石頭,即使這樣,一些碰撞在峽穀產生的回聲,也非常可怕。工人們隻好貓著腰幹活,聽到槍聲就鑽入水中或者趕快躲起來。夜裏工作常常是摸黑幹,因為任何光亮都是日本人開槍的信號。
開始時,危險不是很大,因為輕武器威脅不大,日本人也不像要大動幹戈。隨著時間的繼續,他們弄來重武器並把我們當成目標後,我們也成了給他們製造麻煩的人了。
白天和夜晚我們往返於小村莊的總部和前線之間,在這兩端,都處於戰爭和死亡之中。我們總部樓下是所醫院,總是擠滿了得霍亂而垂死呻吟的人。有些負傷的工人被抬到這裏接受治療,使我們有機會看到許多悲慘的情景。我記得,有位老工人的一條腿被敵人的炸彈炸傷了,當醫生試圖截肢時,發現他已經死了。其實,除了死亡,醫生很難為他再做些什麼。
那時最著名的就是我們勇敢的工程師——王漢衝先生。他總是在最緊急的情況下接受任務。當這樣的情況出現時,他很自然地扮演一個並不情願的重要角色,常在日本人的炮火下親自監督最艱難的毀路工作,直到有一天他被破片打傷了手臂,必須到醫院治療為止。
由於工人和工程師熟練的技術和富有犧牲精神的努力,公路很快被破壞了,任務完成得非常徹底。今後要重新修複又將花費很多時間。遠離怒江後,工作完全沒有危險和太大的困難,炸毀公路也不用擔心引來炮火。很幸運,從保山來了許多爆破專家為我們工作。這些住在旅館的人,有鑽孔的,也有安裝炸藥的。他們非常清楚在炮火下工作的危險,但他們仍然自願來工作。
毀路任務終於完成。它竟落到這步田地,我們心如刀絞。公路其它部分的維護段分到了我們收集到的各種剩餘設備。下關的辦公室裏雲集著數以千計的卡車司機、工人、工程技術人員,除了身上的衣服外,他們已一無所有。一夜之間什麼都失去了,工作沒有了,並受到疾病、饑餓和死亡的威脅,但沒有發生任何混亂和歇斯底裏……
六
1942年5月後,日軍繼續侵進,占領了雲南怒江以西的潞西、龍陵、騰衝等地,至此,舉世聞名的滇緬公路完全被切斷了。
但滇緬公路不會就此消失,而將永遠存活在歲月的深處。正如騰衝縣縣長劉楚湘的一首詩寫的那樣:
滇人愛國由天性,護靖動勞人歌詠。
興亡原是匹夫責,百萬民夫齊聽令。
鑿山填穀開道路,路平如砥道康莊。
工程克期數月完,車駛昆明通木邦。
曆史將注定會有後來者接過他們的筆,繼續書寫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