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約瑟夫·沃倫·史迪威(Joseph Warren Stilwell)是一位與中國有著不解之緣的美國人。1911年11月,28歲的史迪威在菲律賓服役時,曾來上海度假,在辛亥革命剛結束的中國逗留了17天。這是他的第一次中國之旅。這之後,他四次返回中國其中三次帶著家眷,統共在中國居住十二年多。1920年7月,史迪威和妻子威尼弗雷德帶著兒子小喬、長女南希、次女威尼弗雷德來到北京,住在北總布胡同3號的四合院裏。他不僅在華北協和語言學校上課,還跟私人教師學中文,不出幾年就掌握了一口標準的京片子。
1921年4月,史迪威擔任總工程師,在山西替美國紅十字會修建了一條130公裏長的鐵路,從汾州府現汾陽通到黃河,以運輸賑災物資。入夏後,他還把全家人都接到山西。九年後,他奉命到中國工作了多年。1935年至1939年,他擔任美國政府駐華武官參讚,其足跡遍及中國各省市。他被美國軍界稱為“最精通中國和遠東問題的軍官”。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史迪威作為美國總統羅斯福的駐華軍事代表,開始履行他職業軍人生涯中最為艱巨的使命。
珍珠港事件後,蔣介石希望美國派一位高級軍官作他的同盟軍參謀長。1942年元旦,美國陸軍參謀長喬治·馬歇爾推薦他的老部下,陸軍中將史迪威擔當這一使命。史迪威對國民黨政府麵對日本的侵略所表現出的麻木不仁極為失望。但是作為一名軍人,他還是接受了羅斯福總統的任命。史迪威的職務是:美國總統的代表、駐華美軍司令官、駐華空軍司令官、對華租借物資(即援華軍用物資)監理官、滇緬公路監理官和中國戰區參謀長。他的主要任務則是保持滇緬公路的暢通,指揮歸他統領的中國軍隊,並協助提高中國軍隊的戰鬥力。史迪威的參謀班子由35名軍官組成,陸軍部還答應將海運400名教官和技術人員訓練中國軍隊,以使他們正確運用美國的武器裝備和戰術。
1942年3月6日,史迪威來到重慶,拜訪同盟國中國戰區總司令蔣介石。蔣介石極為認真地對史迪威說:“我將任命你為中國駐緬軍總司令,中國部隊駐緬第5軍、第6軍歸你指揮。”
然而仰光失守後,史迪威發現蔣介石的所謂授權並沒有兌現。因為蔣介石又同時任命第5軍軍長杜聿明為中國駐緬軍總司令,駐緬的中國軍隊並不服從史迪威指揮。史迪威怒氣衝衝地飛到重慶,對蔣介石說:“您的部下沒有執行您的命令。”蔣介石裝出驚訝和不安,他和史迪威一起飛到緬甸眉苗,將中國軍官召集開會,當眾告訴他們,史迪威“擁有提升、撤職和懲罰中國援緬軍任何軍官的全權,這是中國曆史上一大創新”。蔣介石還私下答應史迪威,將授予他一枚用篆體字鐫刻其官銜的圖章,以確認其指揮權。
可是一個星期後,史迪威所得的圖章上鐫刻的卻是“總參謀長”。
這年四月,日軍憑借其空中優勢,向盟軍在緬甸的駐地狂轟濫炸。杜聿明率領的第5軍、第6軍已悄然撤回中國,史迪威卻一無所知。為了奪回被日軍占領的戰略要地東枝,史迪威冒著猛烈的炮火,親自率領中國軍隊的一個連堅守陣地,直至增援部隊到來,他才明白真相。他再次感到屈辱和懊惱,在一份報告中寫道:“蔣介石使我什麼事都做不成,我完全受騙了!”
他拒絕了蔣介石派來的飛機營救,率領著殘餘部隊,走入險象環生的原始森林。這裏荊棘叢生,遍地都是螞蟻、昆蟲、水蛭,時不時地還有離群猛象的襲擾。可是史迪威總是走在隊伍的最前麵,5月24日,史迪威一行終於抵達印度新德裏。
史迪威身材高挑,平常愛穿一件運動衫,而不願著表明軍階的製服。在前線時,他腳蹬美國大兵靴,戴一頂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舊式硬邊戰鬥帽,嘴裏叼著煙鬥,用中國話下達命令。
毫無疑問,史迪威將軍是一個充滿個性而又頗受爭議的人物。在將介石和杜聿明、衛立煌等中國將軍眼裏,他剛愎自用、傲慢無禮、獨斷專權,對緬甸戰役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以至於蔣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和絆腳石。而在史迪威將軍本人看來,遠征軍在緬甸的失敗,是因為中國軍隊內部的指揮係統混亂,將領不服從史迪威指揮所導致的。在另為一些也許更了解史迪威的人眼裏,他不僅是一位深謀遠慮、極其富於戰略眼光的將軍,而且為人正直,疾惡如仇,是一位真正的軍人和理想主義者。
史迪威對蔣介石的獨裁統治極為反感,他曾經在給羅斯福總統的信中說:“國民黨政府的權力結構,建立在恐懼和袒護之上,掌握在無知、專斷和冥頑不靈的人們手上。”對國民黨軍隊各自為政,保存實力的做法,更是深惡痛絕。他甚至公開稱呼蔣介石“花生米”,這本是蔣介石在秘密通訊中的代號。史迪威與蔣介石的矛盾成了公開的秘密,羅斯福對此甚為焦慮,他給馬歇爾寫了一封信,認為“史迪威是以錯誤的方法在和蔣委員長打交道”。史迪威從馬歇爾處知道羅斯福的態度,立即給馬歇爾拍了一封電文說:“我們的存在是對這兒的走私詐騙者的現實威脅。他(羅斯福)將看到此地會發生對我的人身加以攻擊的運動。我因不向走私詐騙者發放軍用物資而惡名遠揚……”
史迪威與一些美國人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對中國共產黨沒有很深的政治成見。他在任駐華武官參讚時,負責搜集和研究共產黨的情報,對共產黨領導的紅軍懷有濃厚的興趣。他在筆記中寫道:“他們的情報工作、組織機構和戰術都很出色。他們不要城市,而滿足在農村過艱苦的生活。武器和裝備都很簡陋,但卻使政府惶恐不安。”在日軍大舉入侵,國內一片戰則必敗的亡國輿論中,八路軍115師在平型關力挫日軍。這使史迪威也深受鼓舞,他找來了史沫特萊,就平型關大捷的話題,圍繞八路軍和共產黨進行了廣泛的討論。他常常反問自己:“難道八路軍不是很了不起嗎?”在武漢,他通過史沫特萊認識了周恩來和葉劍英,發現中共高級領導人“襟懷坦白,彬彬有禮,態度和善,為人直率”。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國民黨的有些高級軍官們則是身著毛領大衣,腳穿皮靴,一副裝腔作勢的派頭。
臘戍失守後,史迪威換了一種思路:倘若八路軍在此,絕不會如此慘敗。他常常語氣堅定地對參謀人員說,他真想“請那些共產黨部隊到這裏來作戰”。在重慶,他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對蔣介石說:“如果委員長同意,我將率領共產黨的隊伍去進行奪回緬甸的戰役。”皖南事變發生後,他擔心釀成內戰。那些喋喋不休的反共宣傳,使他心煩意亂,他不時地問自己:“我們怎樣才能幫助中國人民,停止這種愚蠢的宣傳呢?”
時任史迪威將軍聯絡參謀的王楚英先生後來在回憶緬甸戰役時,仍然為將軍的正確決策不能順利實施感到惋惜和遺憾,他認為:“在不幸的緬甸第一次戰役中,蔣介石犯了一次很可惜的錯誤。他任命史迪威為中國軍隊的總指揮,卻沒有充分授權。這次任命多多少少出於外交的考慮,以為史迪威會滿意這樣的頭銜,因此軍隊補給將不虞匱乏,而且史迪威還代表第三方的勢力,可以和英軍維持較好的關係,保障中國的權益。但是,一方麵遵行中國軍隊的傳統,一方麵也出於個人的習慣,蔣介石從來不曾放棄直接指揮屬下的權力,並沒有透過總指揮來傳達。這樣無異於以國家元首來執行軍事否決權。在過去,由於中國將領背景迥異,軍人的來源十分複雜,這種做法有其必要。但是這種曖昧不明的運作手法,卻激起史迪威很深的怨恨,他覺得自己被‘出賣’了。此時的史迪威,雖然有挽救緬甸戰局的決心,戰略也很正確,但他無法改變英國的對華政策和蔣介石既依附英國人又不信任英軍的矛盾心態,麵對日益惡化的緬甸戰局,已經沒有扭轉乾坤的回天之力了……”
二
我在去德裏的路上,壞天氣把我困在這裏了。我已經把約1.2萬名中國官兵派到那裏,我們將從他們中間組建炮兵部隊,在印度使用我們不能夠運到中國的武器。我來指揮,這期間,我能把他們提到少校軍銜。我認為我沒有必要——他們表現得罕見的出色。你可以想象到我們希望最終能和他們—起做什麼。
重慶是個火爐:能夠離開它並呼吸些涼爽的空氣是一種享受。印度也十分炎熱,但在那裏你可以猛灌冷飲。同時,我也可以從“白癡機構”的有毒氣氛中解脫一時。
去了我們在拉姆加爾的訓練中心,隨後去了加爾各答。中國軍隊學習得很快,我想這將證明我的觀點,即如果得到適當的訓練,他們就會和別人一樣棒。英國佬正抱著極大的興趣注視著我們。看到上校們竟在幹活,對他們來說是件新鮮事。我寫了一篇中文的講稿並向部隊宣讀了。
現在我在社交上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總督親自請我共進午餐。我在吃飯時十分慌亂。我讓多恩和我—起去,他給我提供了很好的建議。在餐桌上,誰也不敢打開話題,結果隻能由我和總督來維持談話。他們一定是在打聽什麼事情,因為韋維爾也請我吃飯。他倒不是高傲自負,而是不像你稱之為的活躍——書際上,他給我的印象是一位勞累疲倦的老人。很熱情而又似乎受到倫敦式教育的束縛。
在這兒我陷入了令人討厭的文字工作,好在快要搞完了,我們準備回重慶去。明天出發去丁然、昆明和重慶。燈的周圍有一大群小蟲子,大約有二百萬個在我頭上。它們的叮咬令人討厭得很,不到分鍾我就要叫起來了,鑽進蚊帳裏。真是一場不公平的戰鬥。回到重慶時,我希望看到你寄的郵件。他們是怎麼處理你的信件的,我對此一無所知,但是如果沒有隻字片語在等待著我的話,我就要到沒有設防的郵局大鬧一番。
多多關心卡梅爾,不要擔心我。我忙得沒有時間煩悶,我又感覺良好了。體重還增加了一些。如果我能夠有了新牙、新的眼睛和染了色的頭發,我看上去就小會像70多歲人的模樣了。
上麵幾段文字摘自史迪威將軍的日記和他給夫人的信。從緬甸撤退到印度之後的史迪威將軍,在印度比哈爾邦的一個小鎮拉姆加爾上苦心訓練著中國駐印部隊,以實現他報仇雪恥、重新打回緬甸的夢想。
幾個月以來,為了實現反攻緬甸的夢想,史迪威將軍不顧病痛和中國同僚們的冷遇,一次次往返於駝峰航線,在中英美之間反反複複地遊說。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在拉姆加爾建立起了一個訓練中心。
拉姆加爾位於連綿起伏、光禿禿的丘陵和貧瘠幹旱的平原之間。這裏曾經關押過從非洲沙漠來的意大利俘虜。用磚瓦蓋的營房和建築橫七豎八,雜亂無章。
在這塊訓練營地,除了緬甸戰役退敗的新22師和新38師殘部,英國把拉姆加爾的設施移交給史迪威作為步兵、炮兵和裝甲兵的訓練基地。英國人負責食品供應和支付軍餉的銀盧比。美國人帶來了電台、信號設備、步槍、野戰炮、坦克、卡車,最重要的是教官。中國又通過駝峰航線派來6.6萬名士兵學習掌握這些武器裝備。
軍紀和行動是由中國軍官管理的。而技術和訓練由美方負責。數百名擔任翻譯的中國學員與美國教官一起給中國士兵上課,從怎樣修補輪胎,到如何讓騾子馱載火炮。摩擦在各個層次增加,從槍背帶的不同用法到對基本口令的不同叫法,中美雙方各執一詞。
對美國人來說,拉姆加爾就像西伯利亞一樣,比在熱帶叢林作戰好不了少。拉姆加爾烈日灸炎、塵土飛揚、易生疥瘡,遠離綠色和樂趣。飲食很差,住房擁擠。電影都是老掉牙的。紅十字會辦的漢堡包店和娛樂室不僅沒能減輕美國兵的孤獨和疲憊,反而使他們大失所望。這些中國士兵對機械的理解還隻局限於古時的黃牛拖犁的水平,對他們講解美國器械實在是苦不堪言。
但對中國士兵來說,拉姆加爾卻是一塊仙境。他們第一次能夠放開地吃飽肚子。他們每人體重平均增加了20磅。在射擊場上,他們用實彈進行射擊和開炮訓練。醫院給他們治病,從瘧疾到腳氣。最重要的是他們有了津貼。津貼是由指揮官發放的。軍官們預先得到各師的津貼發放名單,然後分發到各下屬部隊,在操場上集合部隊,將現金直接發到士兵本人手中。
拉姆加爾訓練基地建成不久,滇西戰時幹訓團也正式成立了。按照史迪威將軍的設想,駐印軍為X部隊,昆明滇西訓練裝備30個師擔任Y部隊,X+Y=V的陣勢已經擺開了。
在史迪威將軍提出的“安納吉姆計劃”中,內容還包括盟國提供戰艦和航空母艦,控製製空權和中國海及爪哇海的製海權,並進攻緬甸附近的安達曼群島,以掩護登陸仰光,通過南北夾擊、兩棲作戰,收複緬甸的目的。
“安納吉姆計劃”的主要戰略目標,是把日軍趕出緬甸叢林地帶,從印度阿薩姆德雷多打通一條公路,同滇緬路相接,突破日軍的封鎖,打通進入中國的補給線,從而使美援物質大量輸入,進而在中國建立供給日本艦隊和日本本土的基地。
戰爭的關鍵是交通問題。而自從滇緬路被日軍切斷後,中國接受國際補養的唯一途徑便是陳納德將軍率領的“飛虎隊”開辟的“駝峰航線”,但由於經常遭受日軍的襲擊和攔截,再加上耗油大、失事多,這條空中走廊已遠遠不能解決中國戰場的急切需要,蔣介石也迫切要求打通新的陸上通道,所以不僅不計前嫌,對史迪威的計劃表示全力支持,而且幾次三番向美國總統羅斯福提出實施這一計劃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