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特殊的遠征(一)(2 / 3)

當最後的車隊到達昔董的時候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此時雨下得特別大。幾十個人、十多輛車的到來,使本來冷冷清清的昔董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在一家小食館簡單地吃過飯,大家就一起動手,冒雨從車上卸東西。由於雨太大,車上的行李大多都淋濕了。沒辦法,隻好找了一塊大塑料布,將整個院子蓋起來,繼續搬行李。

主人家的房子並不算太寬,而二、三分指的行李又是混裝在一起的,要分發行李又很困難,所以隻好一下子把行李全部卸下來。這樣,行李搬上搬下,幾個回合,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淩晨。

夜裏,二分指的人員全部擠在一間房子裏,由於一天的長途跋涉,疲倦的大夥就隨便拉下了蚊帳或者是被套睡下了。而三分指的全體人員和七標的幾個人也隻好在昔董臨時找了幾家小旅館住下。

由於連續下雨,小旅館的房間、被褥全是黴臭的,加上蚊子太多,大家都一直無法入睡。

……

這段文字摘自一位曾經跟隨施工隊伍進入緬甸的新聞工作者的記錄。這些場麵,讓人聯想到當年中國遠征軍進軍緬北叢林和日軍作戰以及駐英軍修築史迪威公路的曆史情景。二者之間該是何等相似啊!

後來,當釧相強回憶自己率隊剛進入緬甸的情景時,深有感觸地說:“除了沒有穿軍裝,耳邊沒有槍炮聲,一切真的像縣長張惟建在臨行前作動員報告時說的那樣,我們跟中國遠征軍所走過的路簡直太相像了……”

9月13日,釧相強帶領三分指的全體人員和七標項目部的主要負責人,冒雨繼續向前進發。

他們的下一站是崩崩山。

崩崩山是緬甸北部地區較高的一座山峰,海拔近1000米,它主要由向北和西南方向延伸的兩支山梁組成,與五台山、高黎貢山形成台階狀,是密支那的北大門。

由於雨越下越大,道路上布滿了泥濘,不少地方出現了塌方。從山下仰望前麵的前麵的山道,清晰地呈現17個大拐39個小拐,並且自上而下分為五個台階,所以被叫做五台山。

當車隊快要進入五台山時,釧相強的車被陷住了。經過一番折騰,好不容易才拉出足有兩尺深的泥塘,正要發動汽車時,卻發現刹車管被拉斷了。好不容易把車勉強開到前麵不遠的瓦丹陽橋,司機再也不敢貿然前進,釧相強隻好讓司機把車停放在橋頭, 自己帶著另外幾個人,淌著埋齊腳脖的泥濘步行往崩崩山上爬去。

通往山上的路又窄又陡,由於荒廢多年,路兩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灌木和竹林,幾乎把路麵都快遮住了。更要命的是,崩崩山上到處都是螞蟥,當人在林間小道上穿行時,一不小心,脖子、頭上和褲子裏就會鑽進幾條螞蟥來,滑溜溜的,嚇得人忍不住尖叫起來。大家一邊勾著腰往前走,一邊不停地跟那些無處不在的螞蟥作鬥爭,不知不覺竟忘掉了傾盆而下的大雨。

快天黑時,這支疲於奔命的隊伍才到達崩崩山上的一座村莊。說是村莊,其實隻有幾戶傈僳族人家。來之前,指揮部本來已經通過甘拜地的人民軍請人在村子裏幫忙蓋了一座房子,可由於天黑雨大,他們一時竟怎麼也找不到那座房子在哪兒了。最後,精疲力竭的人們隻好在村長家烤了一堆火,圍坐在一起,度過了他們在崩崩山的第一個夜晚。

幾天之後,通過三分指全體人員的努力,他們終於蓋起了自己的房子。所謂房子,其實不過是像緬北山區常見的那種簡易草棚,但他們總算有自己的棲身之地了。

但條件的艱苦仍然超出了許多人的想象。幾個人共一張蚊帳不說,連洗臉洗腳的水都沒有,當然,照明用的電燈就更不用提了,一到晚上就黑燈瞎火的,仿佛回到了“舊社會”。每天的飲食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沒有肉吃,也沒有蔬菜吃,幾天下來,每個人的嘴裏又苦又澀,都提不起精神來。再加上蚊蟲不分白天黑夜的叮咬,還有那無休無止的綿綿淫雨,使人的心裏都仿佛長滿了黴……

更糟糕的是,由於連日的大雨,樹木和竹子被刮得到處都是,勘測隊標出的公路線標記也被淹沒了。接連好幾天,被派出去尋找路標的工程人員經常空手而歸。有一天,六標的三個項目經理去尋找勘測的30米橋的施工地點,天沒亮就出發了,可他們沿著山腳走了半天始終沒找到勘測標記。大家的腳和手都被一種叫身背刺的荊棘給劃破了,據說這種荊棘有毒,果然,沒過多久,便有兩個人中毒休克,栽倒在地上。此時,天已黃昏,他們在密林中轉來轉去,很快就迷路了。

留在指揮部的人見他們天黑也沒回來,便趕緊組織人去找。直到後半夜,才把他們找到。此時,距他們走上出發,已經過去了整整18個小時。

三分指的指揮長邵維柱後來說,這是他們進入緬境後最艱難的一段時期。

緬北山區的氣候,可分為雨旱兩季,自五月下旬起,至十月間為雨季,陰雨連綿,天氣較涼,潮濕極重,蚊蟲、螞蝗很多,瘴氣特甚。十一月以後至次年五月中旬前為旱季,天氣多風,極少下雨,十二月間風勢較大,一月以後逐漸轉熱,經常在華氏一百二十度左右。

從昔董至瓦曉一帶,曆來是瘧疾的高發區。瘧疾也稱“打擺子”,人被感染上瘧疾後,有一段時期的潛伏期,發病時會出現周期性的低燒和寒冷症狀。如果不及時治療,很快就會致命。所以,地處中緬一帶的人們對這種疾病聞之色變,幾乎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恐懼。

曾經以《大國之魂》馳名文壇的報告文學作家鄧賢,認為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中國遠征軍兵敗野人山,數以萬計的中華兒女不是戰死沙場,而是葬身險惡無比的原始叢林。“沼澤、野獸、螞蟥、蛇蟲、瘴氣、疾病、毒蚊、小咬以及饑餓、傷痛一齊向軍人進攻,日本人沒能消滅他們,但是野人山卻把這支中國軍隊消滅大半。”

後來,他在其新作《流浪金三角》由描寫了另外一支奇特的軍隊,所遭受的厄運與中國遠征軍驚人的相似:

公元1998年,當我的目光越過中緬國界,追蹤另一群為逃命而進入野人山原始叢林的戰敗者時,我看到的仍然是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慘烈景象。

可以想見,這群毫無準備的戰敗者冒冒失失闖入險象環生的熱帶雨林,就等於赤手空拳向魔鬼挑戰,他們終將為自己的入侵付出沉重代價。你看,重重疊疊的植物群落將天地溶為一體,飛鳥如雲,孔雀舞蹈,野獸怒吼,蟒蛇橫行。直到二十世紀中葉的某一天,這種亙古寧靜的自然狀態被人類的入侵腳步所打破,於是禽鳥驚飛,小動物驚慌地豎起耳朵。

士兵輪流在前麵開路,他們揮動砍刀,在厚牆一般的藤蔓、灌木、荒草和植物中劈出一條小徑來。不斷有人倒下,致命的瘴氣、蚊蟲、毒蛇和野獸擊倒,後來人不斷踏著死者屍體前進。他們決不能停留,停留意味著死亡。長官得到報告,健康牲口和人口都在劇減,每天失蹤和掉隊官兵多達數十人,生病者與日俱增。軍需官報告,糧食告罄,由於無人區沒有村寨,無法補充給養,於是饑餓就像猙獰的魔鬼威脅著生存。於吃不飽,隊伍有時一天隻能前進幾公裏。李國輝下令宰殺牲口,扔掉重裝備,派人打獵,然而這些措施還是不能從根上緩解斷糧威脅。隊伍的前進步伐不可避免地慢下來。

求生是支撐人們前進的惟一動力,沒有退路,所以隻能進,這個簡單道理成為一座照耀隊伍的燈塔。馬鹿塘的老人終於哽咽起來,他那張刀刻斧鑿一般的麵頰縮成一隻風幹的核桃,我看見那顆堅硬的燭淚被拉長了,緩慢而沉重地滴落下來,滾動在地板上發出叮當的脆響。

在金三角野人山,這支軍隊被一片水霧蒸騰的沼澤地擋住去路。沼澤地看上去很平靜,開著星星點點的小白花,茂密的水草迎風搖曳。長官像平常一樣,果斷下令進,但是他們不知道,大自然早已在這裏布下死亡之陣,那些致命的敵人已經在山穀裏等待了幾萬年!

貌似平靜的叢林沼澤是一座魔鬼的浴池,水氣氤氳之中暗藏殺機。由於亞熱帶氣候高溫高濕,植物快速腐爛,經過若幹億年堆積,沼澤地就變成一座水生動物盤踞的世界。無數微生物、軟體動物、蜘蛛類、吸盤類、水蛭類、腔腸類、爬行類繁衍其間,生生不息發達興旺。沼澤表麵呈鐵鏽色,鏽水之中分布著厚厚的紅色藻類,由於營養豐富,植物發育尤其繁茂,從細密的水草到一人高的野筍芭茅長得鬱鬱蔥蔥密不透風。雖是無風之晨,那些細長的葉片還是無緣無故在空氣中搖曳,你以為自己發生錯覺,樹欲靜而風不止,但是等你偶爾低頭一看,這才驀然一驚,渾身起滿雞皮疙瘩。原來水草下麵的鏽水中遊動著成群結隊的水蛭(水螞蟥),它們粗大如芭蕉,像水蛇那樣興奮地昂著頭。而草莖葉片上則擠滿密密麻麻饑餓難耐的旱蛭(旱螞蟥),它們像雷達戰車一樣嗅覺格外敏感,一遇空氣中有人或動物氣味,立刻爭先恐後地聚攏來,張開吸盤,隻需數分鍾即可將一匹馬或者牛變成空殼。

叢林瘴氣也是一怪。每逢大雨之前或者之後,便有灰色的濃霧在沼澤窪地上抱成團遊蕩。這種霧團似煙似霧,若隱若現,遠看好像空氣顫動,近看又似炊煙嫋嫋。奇怪的是這種霧團並不隨氣流飄動,而是像有聽覺的動物,會循著人畜聲音而來。一旦人畜被它籠罩,你才會發現哪裏是什麼煙霧,分明是億萬隻細小難辨的毒蚊小咬糾結在一起,它們無孔不入地攻擊你身體的一切裸露部位,將毒液病菌刺入你的皮膚,侵入血液,深入呼吸道和心髒器官。大凡遭遇瘴氣的人畜,往往九死一生,所以連當地土著對瘴氣也避之惟恐不及。

還有毒蜂、毒蜘蛛、毒蛇和巨蟒,它們都像神話故事《西遊記》裏的千年精怪,埋伏在外表平靜如畫的森林沼澤中,等候百年不遇的西天取經人經過。這就是螞蟥穀,當地人叫"魔鬼穀",一座大自然設下的死亡陷阱。

我無法確切描述當年這些身陷絕境的人群被迫向死亡宣戰的壯烈場麵。有這樣一個細節,幾個年輕士兵將衣褲脫下來舉在頭頂,跳下沼澤探路,才行出幾十米,寧靜濕潤的空氣中,連草莖也沒有搖晃一下,那些人的麵部就發生劇烈的變化。先是像中了暗箭一樣發出慘叫,恐懼把他們的臉和身體一齊擰歪了,然後有人開始掉轉身往回跑,但是沒來得及跑上岸就跌倒在鏽水裏,鮮血立刻把水染得更紅。有人僥幸上岸,大家這才赫然看清,原來他們身體每個部位,包括眼球上鼻孔裏都被毒蟲厚厚地叮滿了,像腐屍上生出的肉蛆。人們七手八腳替他們拉下身上的螞蟥,有人粗略估計達數百條之多!

問題是他們無路可走,也無路可退,麵對這片魔鬼山穀,長官被迫下達悲壯的衝鋒命令。人們裹著厚厚的衣褲,赴湯蹈火一般撲下沼澤。前麵的人揮舞燃燒的草捆開路,熊熊火焰在凝固的沼澤表麵開辟一條短暫通道,後麵隊伍前仆後繼,婦女孩子恐懼地騎在牲口背上,大火一過,那些凶猛的嗜血動物重又包圍上來,重重疊疊地向人類進攻。這是一場亙古未有的廝殺,不是人與人,而是人與自然,與沼澤,與魔鬼的搏鬥。殺聲四起,血流成河,數百米寬闊的沼澤地帶,就像趟地雷陣,堵槍眼,衝破日本鬼子封鎖線,不斷有人和牲口陷進水裏,耗盡體力倒下。有人不能自拔,也有人因為極度恐懼和神經崩潰拉響手榴彈自殺。前麵倒下的人用身體鋪成道路,後來者踩著這條生命通道奔向彼岸,這是大自然上演了憶萬年生死循環大戲中最為常見的一幕,就像非洲大草原角馬遷徒;哪怕一再遭遇獅子、獵豹、鱷魚和掠食者襲擊,同伴垂死叫哀鳴驚天動地,生者還是義無反顧地奔跑,把生命軌跡一直朝著下一個太陽升起的未來延伸……

而時隔半個世紀之後,騰密公路的建設者們也將麵臨同樣的考驗。

大約從12月份開始,崩崩山工地上陸陸續續出現了具有發熱症狀的病人,先是六標、七標,接著,40米橋和30米橋的幾位工人也出現了同樣的發熱症狀。短短幾天時間,發病者就達到了近百人之多。

由於擔心是傳說中恐怖的瘴氣(即瘧疾),一股人人自危的情緒開始在工地上彌散開來。

12月31日,已接替縣長張惟建擔任騰密公路工程建設指揮部指揮長的釧相強,親自帶領著一支由幾名衛生專家和醫生組成的醫療隊緊急趕到了崩崩山。醫療隊對每個工棚的工人進行了認真的調查和分析後,得出的結論是病毒性感冒,而不是人們擔心的瘧疾。

這個結果讓包括釧相強在內的指揮部領導們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氣。

醫療隊很快製定了預防和治療的方案:

指揮部和各項目部向工人們進行正確的宣傳和引導,盡快杜絕和消除謠言,穩定人心;

江強預防,不喝生水、也盡量不要吃水果,認真做好飲食和生活用品衛生及糞便的處理;

用醫療隊提供的藥水做好消毒工作;

對已經發病者進行跟蹤治療;

工地上每個人必須按醫療隊開的藥方按時按量服用大鍋藥;

在三分指增加一名疾病防治的專職醫生。

與此同時,醫療隊成員到各個工棚進行巡回宣傳和巡診,爭取不留下一個診療死角。

到12月31日至,騰衝縣人民醫院先後派出15名醫護人員分期分批進駐各個施工標段,提供的藥品達萬餘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