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之後，舉國興起讀書熱，在報刊上有明顯反映。刊物方麵，《讀書》雜誌首揭“讀書無禁區”之旗，繼起的我經常能看到的有《書城》、《書屋》，間或看到的還有《博覽群書》、《讀者》等等。報紙方麵，出現了“讀書報”這樣先前未有的品種，《文彙讀書周報》首領風騷，繼起的有《中華讀書報》等等，全國報紙上更紛紛開辟“讀書”一類的副刊。《開卷》雜誌出世最晚，別出蹊徑，以樸素清新的小刊，遙嗣《語絲》的風調，成長至今，可持續發展之勢已定。還拓展開去，要出《開卷文叢》，其中有《開有益齋閑話》一種。這本來是《開卷》每期的編後記，寫得很有“開卷”之氣，為讀者所愛，現在合出一集，當更受歡迎。董寧文先生來信命序。我回信說，請待我想一想，有沒有什麼不切題的意思，再作答複。
話這麼說，還是免不了繞著“開卷有益”的題目想來想去：開什麼卷？有什麼益？有什麼害？對誰有益？對誰有害？想不出頭緒，隨意整理案頭，書叢中抽出一本筆記，上麵題著《讀列寧全集》字樣，頓時有了，好，就來談這個。
那是“文革”之初，我幾年的“牛棚”生活裏麵，有一小段時間“放回群眾中間”。每天依舊上下班，當然無公可辦，我以待罪之身，隻能小心翼翼地埋頭讀書，讀的就是《列寧全集》，居然從第一卷讀到第十九卷，做了滿滿一本筆記。我是一條一條地摘錄原文，每條加上我概括的標題。今天來看，絕大部分是符合當時的主旋律的。然而卻有一些不和諧音，例如一開始就是這樣一些標題——
資本主義的發展引起需求水平的增長，這是一個進步的現象
資本主義對於封建主義為什麼是進步的
資本主義的進步的革命作用
把資產階級看作偶然出現的“奸詐之徒”，就會否認階級鬥爭
怎樣看待局部的改良
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大資本主義是進步現象
資產階級怎樣破壞了中世紀的剝削
怎樣通過“合法”鬥爭來揭露“法”的本質
正確評價資產階級啟蒙主義者
繼承資產階級啟蒙主義的遺產
資本主義代替封建農奴製的進步意義
農業中資本主義對封建主義的進步性
俄國農業資本主義的進步作用
大機器工業吸引女工童工的進步意義
《列寧全集》頭幾卷的中心是反對民粹主義，所以強調資本主義資產階級的進步曆史作用，不足為奇。我摘錄這些，卻是在“文革”初期，輿論一律，鋪天蓋地，抹殺一切資本主義資產階級的任何進步作用，抹殺一切合法鬥爭和改良主義的任何進步作用的背景之下，這就有點特殊的心態。
例如，當時的指導理論，籠而統之地把一切資產階級思想家妖魔鬼怪化，似乎他們都是一心維護資產階級利益，為資產階級剝削鎮壓勞動人民出謀劃策的。我在“正確評價資產階級啟蒙主義者”這一條下，抄錄的卻是這樣一段：
我們在上麵已經說過，斯卡爾金是一個資產者。關於這個評語，我們在上麵已經舉出相當多的證明，但是必須附帶說明一下，我們往往是極端不正確地、狹隘地、反曆史地了解這個名詞，把它（不區分曆史時代）和自私地保護少數人的利益聯係在一起。不應該忘記，在18世紀啟蒙者．（他們被公認為資產階級的向導）寫作的時候，在我們的
40-60年代的啟蒙者寫作的時候，一切社會問題歸結到與農奴製度及其殘餘作鬥爭。新的社會經濟關係及其矛盾，當時還處於萌芽狀態。因此，資產階級的思想家在當時並沒有表現出任何自私的觀念；相反地，不論在西歐或俄國，他們完全真誠地相信共同的繁榮昌盛，而且真誠地期望共同的繁榮昌盛，他們確實沒有看出（部分地還不能看出）從農奴製度所產生出來的製度中的各種矛盾。（《我們究竟拒絕什麼遺產》，一八九七年底，全集二卷四二四一四二五頁）
假如我當時竟然幼稚到在學習會上，提出這個論點，作為我自己的意見，肯定會遭到猛烈的批判，說我膽大包天，公然反對批判資產階級。假如我舉出列寧的名字，肯定加上一條“歪曲偽造導師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