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掌震開了有些鏽跡斑斑的門,楊涵柏搶身掠入了藏書閣。
“薛紫夏!”他脫口驚呼,看見了匍匐在案上的紫衣女子。
書架上空了一半,案上淩亂不堪,放了包括七葉靈芝珠、紫色彼岸花在內的十幾種珍貴靈藥。此外全部堆滿了書:《外台秘要》、《金蘭循經》、《素問》、《肘後方》……層層疊疊堆積在身側。因為堆得太高,甚至有一半倒塌下來堆在昏迷的女子身上,幾乎將她湮沒。
他叫了一聲,卻不見她回應,心下更慌,連忙過去將她扶起。
長明燈下,她朝下的臉揚起,躺入他的臂彎,蒼白憔悴得可怕。
“薛紫夏!”他貼著她耳朵叫了一聲,一隻手按住她後心將內力急速透入,護住她已然衰弱不堪的心脈,“醒醒,醒醒!”
她的頭毫無反應地隨著他的推動搖晃,手裏,還緊緊握著一卷《靈樞》。
“穀主!”紅和小綠隨後趕到,在門口驚呼出來。
——難道,二十年前那一幕又要重演了麼?
“快,過來幫我扶著她!”楊涵柏抬頭急叱,閉目凝神了片刻,忽然緩緩一掌平推,按在她的背心。仿佛是一股柔和的潮水洶湧注入四肢百骸,薛紫夏身子一震。
楊涵柏立刻變掌為指,瞬間連點她十二處穴道,沿著脊椎一路向下,處處將內力透入,打通已經凝滯多時的血脈。起初他點得極快,然而越到後來落指便是越慢,頭頂漸漸有白汽騰起,印堂隱隱暗紅,似是將全身內息都凝在了指尖。
每一指點下,薛紫夏的臉色便是好轉一分,待得十二指點完,唇間輕輕吐出一口氣來。
“好了!”紅一直在留意穀主的脈搏,此刻不由大喜。
這個憊懶的公子哥兒,原來真的是有如此本事?
“穀主,你快醒醒啊。”紅雖然一貫幹練沉穩,也急得快要哭了。
“嗬……阿紅?”薛紫夏嘴裏忽然吐出了低低的歎息,手指動了一動,緩緩睜開眼,“我這是怎麼了?別哭,別哭……沒事的……我看書看得太久,居然睡著了麼?”
她努力坐起,一眼看到了楊涵柏,失驚:“你怎麼也在這裏?快回去冬館休息,誰叫你亂跑的?小綠呢,那個死丫頭,怎麼不看住他!”
楊涵柏看著這個一醒來就吆五喝六的女人,皺眉搖了搖頭。
“醫術不精啊,”他撥開了她戳到腦門的手指,“跑來這裏臨時抱佛腳麼?”
薛紫夏被他刺中痛處,大怒,隨手將手上的醫書砸了過去,連忙又收手:“對……在這本《靈樞》上!我剛看到——”
她拿過那卷書,匆忙地重新看了一眼,麵有喜色。然而忽地又覺得胸肺寒冷,緊一聲慢一聲地咳嗽,感覺透不出氣來。
“穀主,穀主!快別想了。”一個紫金手爐被及時地塞了過來,薛紫夏得了寶一樣將那隻手爐抱在懷裏,不敢放開片刻。
她說不出話,胸肺間似被塞入了一大塊冰,冷得她透不過氣來。
隨後趕到的卻是寧婆婆,遞過手爐,滿臉的擔憂:“你的身體熬不住了,得先歇歇。我馬上去叫藥房給你煎藥。”
“嗯,”薛紫夏忍住了咳嗽,悶悶道,“用我平日吃的那副就行了。”
十四歲時落入冰河漂流了一夜,從此落下寒閉症。寒入少陰經,脈象多沉或沉緊,肺部多冷,時見畏寒,當年師傅曾給她開了一方,令她每日調養。然而十年多來勞心勞力,這病竟是漸漸加重,沉屙入骨,這藥方也不像一開始那麼管用了。
“怕是不夠,”寧婆婆看著她的氣色,皺眉,“這一次非同小可。”
“那……加白虎心五錢吧。”她沉吟著,不停咳嗽。
“虎心乃大熱之物,穀主久虛之人,怎生經受得起?”寧婆婆卻直截了當的反駁,想了想,“不如去掉方中桂枝一味,改加川芎一兩,蔓京子六分,如何?”
薛紫夏沉吟片刻,點頭:“也罷。再輔以龜齡集,即可。”
“是。”寧婆婆頷首聽命,轉頭而下。
紅在一旁隻聽得心驚。她跟隨穀主多年,親受指點,自以為得了真傳,卻未想過穀中一個掃地的婆婆醫術之高明,都還在自己之上!
“咳咳,咳咳……”看著寧婆婆離開,薛紫夏回頭望著楊涵柏,扯著嘴角做出一個笑來,“咳咳,你放心,玉兒那病,不會治不好……”
“沒事,也被你罵得慣了。”楊涵柏隻道,“倒是你,自己要小心身體。”
“嗬嗬……”薛紫夏掩著嘴笑,“你還欠著我六十萬,我……咳咳,怎麼肯閉眼。”
然而話未說完,一陣劇咳,血卻從她指縫裏直沁了出來!
“穀主!穀主!快別說話!”紅大驚失色,撲上去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形,“楊七公子,楊七公子,快來幫我把穀主送回夏園去!那裏的溫泉對她最有用!”
楊涵柏趕忙扶住了薛紫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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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的泉水,一寸一寸浸沒冰冷的肌膚。
薛紫夏躺在雪穀熱泉裏,蒼白的臉上漸漸開始有了血色,胸臆間令人窒息的冰冷也開始化開。溫泉邊上草木萋萋,葳蕤而茂密,無數的桫欏樹覆蓋了湖邊的草地,向著水麵垂下修長的枝條,無數蝴蝶在飛舞追逐,停息在樹枝上,一串串的疊著掛到了水麵。
那是密林裏才有的景象,卻在這雪穀深處出現。
薛紫夏醒來的時候,一隻銀白色的夜光蝶正飛過眼前,宛如一片飄遠的雪。
“啊……”從胸臆中長長吐出一口氣,她疲乏地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泡在溫熱的水裏,周圍有瑞腦的香氣。動了動手足,開始回想自己怎麼會忽然間又到了夏園的溫泉裏。
“喲,醒了呀?”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張大大的笑臉,湊近,“快吃藥吧!”
“呀——!”她失聲驚叫起來,下意識的躲入水裏,反手便是一個巴掌扇過去,“**!滾開!”
楊涵柏猝及不防被打了一個正著,手裏的藥盞當啷一聲落地,燙得他大叫。
“紅!小綠!”薛紫夜將自己浸在溫泉裏,“都死到哪裏去了?放病人亂跑?”
“穀主你終於醒了?”隻有紫兒從泉畔的亭子裏走出,歡喜得幾乎要哭出來,“你、你這次暈倒在藏書閣,大家都被嚇死了啊。現在她們都跑去了藥圃和藥房了,哪裏還顧的上什麼病人?”
漸漸回想起藏書閣裏的事情,薛紫夏臉色緩和下去:“大驚小怪。”
“我昏過去多久了?”她仰頭問,示意紫兒將放在泉邊白石上的長衣拿過來。
“一天多了。”楊涵柏蹙眉,雪鷂咕了一聲飛過來,叼著紫色織錦雲紋袍子扔到水邊,“所有人都被你嚇壞了。”
“嗬……”她低頭笑了笑,“哪有那麼容易死。”
“你以為自己是金剛不壞之身?”楊涵柏卻怒了,這個女人實在太不知好歹,“寧婆婆說,這一次如果不是我及時用驚神指強行為你推血過宮,可能不等施救你就氣絕了!現在還在這裏說大話!”
“……”薛紫夏低下頭去,知道寧婆婆的醫術並不比自己遜色多少。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好歹救了我一次,所以,那個六十萬的債呢,可以少還些——是不是?”她調侃的笑笑,想扯過話題。
“我的意思不是要債,是你這個死女人以後得給我——”楊涵柏有些微怒。
“好啦,給我滾出去!”不等他再說,薛紫夏卻一指園門,叱,“我要穿衣服了!”
他無法,悻悻往外走,走到門口頓住了腳:“我說,你以後還是——”
“還看!”一個香爐呼嘯著飛過來,在他腳下迸裂,嚇得他一跳三尺,“給我滾回冬館養傷!我晚上會過來查崗!”
楊涵柏悻悻苦笑,轉過頭去——看這樣子,怎麼也不像會紅顏薄命的啊。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她在水中又沉思了片刻,才緩緩站起。嘩啦一聲水響,紫兒連忙站在她背後,替她抖開紫袍裹住身體。她拿了一塊布巾,開始擰幹濕濡濡的長發。
樹枝上垂落水麵的蝴蝶被她驚動,撲簌簌的飛起,水麵上似乎驟然炸開了五色的煙火。
薛紫夏望著夏之園裏旺盛喧囂的生命,忽然默不作聲地歎了口氣——
怎麼辦?
那樣殫精竭慮的查閱,也隻能找到一個藥方,可以將玉兒的病暫時再拖上三個月——可三個月後,又怎麼和楊涵柏交代?
何況……對於白秋影的金針封腦,還是一點辦法也找不到……
她心力交瘁地抬起頭,望著水麵上無數翻飛的蝴蝶,忽然間羨慕起這些隻有一年生命、卻無憂無慮的美麗生靈來——如果能乘著蝴蝶遠去,該有多好呢?
北方的天空,隱隱透出一種蒼白的藍色。
黃泉河被稱為極北之地,而黃泉河的北方,又是什麼?
在摩迦村裏的時候,她曾聽雪葬他提起過族裏一個古老的傳說。傳說中,穿過那條冰封的河流,再穿過橫亙千裏的積雪荒原,便能到達一個浩瀚無邊的冰的海洋——
那裏,才是真正的極北之地。冰海上的天空,充滿了七彩的光。
赤橙黃綠青藍紫,一道一道的浮動變幻於冰之大海上,宛如夢幻。
雪葬……十四歲那年我們在冰河上望著北極星,許下一個願望,要一起穿越雪原,去極北之地看那夢幻一樣的光芒。
如今,你是已經在那北極光之下等待著我麼?
可惜,這些蝴蝶卻飛不過那一片冰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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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過寧婆婆熬的藥後,到了晚間,薛紫夏終於感覺氣脈旺盛了許多,胸臆間呼吸順暢,手足也不再發寒。於是又恢複了坐不住的習慣,開始帶著小綠在穀裏到處走。
先去冬館看了楊涵柏和他的鳥,發現對方果然很聽話的呆著養傷,找不到理由修理他,便隻是診了診脈,開了一副寧神養氣的方子,吩咐小綠留下來照顧。
在**了一會雪鷂,她站起身來準備走,忽然又在門邊停住了:“玉兒的藥已經開始配了,七天後可煉成——你還來得及在期限內趕回去。”
她站在門旁頭也不回的說話,楊涵柏看不到她的表情。
等到他從欣喜中回過神來時,那一襲紫衣已經消失在飄雪的夜色裏。
怎麼會感到有些落寞呢?她一個人提著琉璃燈,穿過香氣馥鬱的藥圃,有些茫然的想。這一次她已然是竭盡所能,如果這個醫案還是無法治愈玉兒的病,那麼她真的是沒有辦法了。
八年了,那樣枯燥而冷寂的生活裏,這個人好像是唯一的亮**?
八年來,他一年一度的造訪,漸漸成了一年裏唯一讓她有點期待的日子——雖然見麵之後,大半還是相互鬥氣鬥嘴和鬥酒。
在每次他離開後,她都會吩咐侍女們在雪裏埋下新的酒壇,等待來年的相聚。
但是,這一次,她無法再欺騙下去。
她甚至無法想象,這一次如果救不了玉兒,楊涵柏會不會衝回來殺了她。
唉……她抬起頭,望了一眼飄雪的夜空,忽然覺得人生在世是如此的沉重和無奈,仿佛漫天都是逃不開的羅網,將所有人的命運籠罩。
路過秋苑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那個被她封了任督二脈的病人,不由微微一震。因為身體的問題,已經是兩天沒去看白秋影了。
她忍不住離開了主徑,轉向秋苑。
然而,剛剛轉過身,她忽然間就呆住了。
是做夢麼?大雪裏,結冰的湖麵上靜默地佇立著一個人。披著長衣,側著身低頭望著湖水。遠遠望去,那樣熟悉的輪廓,就仿佛是冰下那個沉睡多年的人忽然間真的醒來了,在下著雪的夜裏,悄悄地回到了人世。
“雪葬?”她低低叫了一聲,生怕驚破了這個夢境,躡手躡腳地靠近湖麵。
沒有月亮的夜裏,雪在無休止的飄落,模糊了那朝思暮想的容顏。
“雪葬!”她再也按捺不住,狂喜地奔向那飄著雪的湖麵,“等等我!”
“夏兒……”站在冰上的人回過身來,看到了狂奔而來的提燈女子,忽然歎息了一聲,對著她緩緩伸出了手,發出了一聲低喚,“是你來了麼?”
她狂奔著撲入他的懷抱。那樣堅實而溫暖,夢一樣的不真實。
何時,他已經長得那樣高?居然一隻手便能將她環抱。
“真的是你啊……”那個人喃喃自語,用力將她抱緊,仿佛一鬆手她就會如雪一樣融化,“這是做夢麼?怎麼、怎麼一轉眼……就是十幾年?”
然而,那樣隱約熟悉的語聲,卻讓她瞬間怔住。
不是——不是!這、這個聲音是……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醒來時候,所有人都死了……雪葬,族長,郝……全都死了……”那個聲音在她頭頂發出低沉的歎息,仿佛呼嘯而過的風,“隻有你還在……隻有你還在。夏兒姐姐,我就像做了一場夢。”
“白秋影!”她終於抬起頭,看到了那個人的臉,失聲驚呼。
冰雪的光映照著他的臉,蒼白而清俊,眉目挺秀,輪廓和雪懷極為相似——那是架禦一族的典型外貌。隻是,他的眼睛是憂鬱的淡藍,一眼望去如看不到底的湖水。
“白秋影?”她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你、你難道已經……”
“是的,都想起來了……”他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望著落滿了雪的夜,“姐姐,我都想起來了……我已經將金針逼了出來。”
“太好了。”她望著他手指間拈著的一根金針,喜不自禁:“太好了……白秋影!”
她伸出手去探著他頂心的百彙穴,發現那裏果然已經不再有金針:“太好了!”
“雪葬哥,是在帶你逃走的時候死了麼?”他俯下身,看著冰下封凍著的少年——那個少年還保持著十五六歲時的模樣,眉目和他依稀相似,冷瞳喃喃,“那一夜,那些人殺了進來。我隻看到你們兩個牽著手逃了出去,在冰河上跑……我叫著你們,你們卻忽然掉下去了……”
他隔著厚厚的冰,凝視著兒時最好的夥伴,眼睛裏轉成了悲哀的青色。
“夏兒姐姐……那時候我就再也記不起你了……”他有些茫然地喃喃,眸子隱隱透出危險的紫色,“我好像做了好長的一個夢……殺了無數的人。”
“白秋影。”往日忽然間又回到了麵前,薛紫夏無法表達此刻心裏的激動,隻是握緊了對方的手,忽然發現他的手臂上到處都是傷痕,不知是受了多少的苦。
“是誰?”她咬著牙,一字字地問,一貫平和的眼睛裏刹那充滿了憤怒的光,“是誰殺了他們?是誰滅了村子?是誰,把你變成了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