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夜雪葬(二)(2 / 3)

冷瞳在風裏側過頭,望了冰下的那張臉片刻,眼裏有無數種色彩一閃而過。

“是黑水邊上的馬賊……”他冷冷道,“那群該殺的強盜。”

風從穀外來,雪從夜裏落。

湖麵上一半冰封雪凍,一半熱氣升騰,宛如千百匹白色的紗幕冉冉升起。

而他們就站在冰上默然相對,也不知過去了多長的時間。

“當年那些強盜,為了奪取村裏保存的一顆靈芝珠,而派人血洗了村寨。”冷瞳一直望著冰下那張臉,“燒了房子,殺了大人……我和其餘孩子被他們虜走,輾轉被賣到了修羅場,然後被封了記憶……送去修羅場當殺手。”

她望著雪懷那一張定格在十二年前的臉,回憶起那血腥的一夜,錐心刺骨的痛讓她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隻是為了一顆靈芝珠,隻是為了一顆靈芝珠。

那些人,就這樣毀滅了一個村子,奪去了無數人性命,摧毀了他們三個人的一生!

“白秋影……白秋影……”她握住兒時夥伴的手,顫聲,“村子裏那些被擄走的孩子,都被送去修羅場了麼?……隻有你一個活了下來?”

他沒有做聲,微微點了點頭。

修羅場裏培養出的殺手,百年來一直震懾西域和中原,她也有所耳聞——但修羅場的三界對那些孩子的訓練是如何之嚴酷,她卻一直無法想象。

“我甚至被命令和同族相互決鬥——我格殺了所有同伴,才活了下來,”他抬頭望著天空裏飄落的雪,麵無表情,“十幾年了,我沒有過去,沒有親友,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隻是被當作教王養的狗,活了下來。”

他平靜的敘述,聲音宛如冰下的河流,波瀾不驚。

然而其中蘊藏的暗流,卻衝擊得薛紫夏心悸,她的手漸漸顫抖:“那麼這一次、這一次你和楊涵柏決鬥,也是因為……接了教王的命令?”

“嗯。”冷瞳的眼裏浮出隱約的紫色,頓了頓,才道,“流連又發現了一顆靈芝珠,教王命我前來奪回。”

薛紫夏打了一個寒顫:“如果拿不回呢?會被殺麼?”

“嗬。”他笑了笑,“被殺?那是最輕的處罰。”

“風大了,回去罷。”他看了看越下越密的雪,將身上的長衣解下,覆上她單薄的肩膀,“聽說今天你昏倒了……不要半夜站在風雪裏。”

那樣的溫暖,瞬間將她包圍。

薛紫夏拉著長衣的衣角,身子卻在慢慢發抖。

“回夏園吧。”冷瞳轉過身,替她提起了琉璃燈引路。

然而,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白秋影!”

“嗯?”他回應著這個陌生的稱呼,感覺到那隻手是如此的冰冷而顫抖,用力得讓他感到疼痛。他垂下眼睛,掩飾住裏麵一掠而過的冷光。

一顆白色的珠子,放入了他的掌心,帶著某種逼人而來的靈氣,幾乎讓飛雪都凝結。

九葉靈芝草還丹!

他倒吸了一口氣,脫口:“這——”

“你拿去!”將珠子納入他手心,薛紫夜抬起頭,眼神裏有做出重大決定後的衝動,“但不要告訴楊涵柏。你不要怪他……他也是為了必須要救的人,才和你血戰的。”

冷瞳有些遲疑地望著她,並沒有立刻明白話裏的意思。他隻是握緊了那顆珠子,眼裏流露出狂喜的表情——

在薛紫夏低頭喃喃的時候,他的手抬了起來,無聲無息的捏向她頸後死穴。

然而,內息的凝滯讓他的手猛然一緩。

血封!還不行。現在還不行……還得等機會。

他的手最終隻是溫柔地按上了她的肩,低聲:“你好像很累,是不是?”

薛紫夏無言點頭,壓抑多日淚水終於忍不住直落下來——這些天來,麵對著楊涵柏和白秋影,她心裏有過多少的疲倦、多少的自責、多少的冰火交煎。枉她有神醫之名,竭盡了全力、卻無法拉住那些從她指尖斷去的生命之線。

師傅……師傅……為何當年你這樣地急著從穀中離去,把才十八歲的我就這樣推上了穀主的位置?你隻留給我這麼一支紫玉簪,可我實在還有很多沒學到啊……

如果你還在,徒兒也不至於如今這樣孤掌難鳴。

“早點回去休息吧。”冷瞳領著她往夏園走去,低聲叮囑。

一路上,風漸漸溫暖起來,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

柔軟溫暖的風裏,他隻覺得頭頂一痛,百彙穴附近微微一動。

教王親手封的金針,怎麼可能被別人解開?

——剛才他不過是用了乾坤大挪移,硬生生將百彙穴連著金針都挪開了一寸,好讓這個女人相信自己是真的恢複了記憶。然而畢竟不能持太久,轉開的穴道一刻鍾後便複原了。

不過,如今也已經沒關係了……他畢竟已然拿到了靈芝珠。

握著那顆費盡了心思才得來的靈芝珠,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九死一生,終於是將這個東西拿到手了。想不到幾次三番搏命去硬奪,卻還比不上一次的迂回用計,隨便編一個故事就騙到了手。

原來,怎樣精明強悍的女人一遇到這種事,也會蒙住了眼睛。

簡直是比瞳術還蠱惑人心啊……

他垂下眼睛,掩飾著裏麵的冷笑,引著薛紫夏來到夏園。

“白秋影,”在走入房間的時候,她停了下來,“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回昆侖了。”

他吃了一驚,難道這個女人異想天開、要執意令他留在這裏?身上血封尚未開,如果她起了這個念頭,可是萬萬不妙。

冷瞳有些苦惱的皺起了眉頭,不知道怎樣才能說服她。

“先休息吧。”他隻好說。

明天再來想辦法吧。如果實在不行,回宮再設法解開血封算了——畢竟,今天已經拿到了靈芝珠,應該和穀外失散的教眾聯係一下了……事情一旦完成,就應該盡快返回昆侖。那邊妙火和妙水幾個,大約都已經等得急了。

看著他轉身離去,薛紫夏忽然間惴惴的開口:“白秋影?”

“嗯?”實在是對那個陌生的名字有些遲鈍,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怎麼?”

“你不會忽然又走掉吧?”薛紫夏總覺得心裏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仿佛眼前這個失而複得的同伴在一覺醒來後就會消失。

——她忽然後悔方才給了他那顆靈芝珠。

冷瞳搖了搖頭,然而心裏卻有些詫異於這個女人敏銳的直覺。

“白秋影,”薛紫夜望著他,忽然輕輕道,“對不起。”

對不起?他愣了一下:“為什麼?”

“十二年前的那一夜,我忘了顧上你……”仿佛那些話已經壓在心底多年,薛紫夏長長出了一口氣,將滾燙的額頭放入掌心,“對不起……我隻和雪葬拚命逃了出去,卻忘了你還被關在那裏!你還被關在那個黑房子裏!……我、我對不起你。”

她捂住了臉:“你六歲就為我殺了人,被關進了那個黑房子——我把你當作唯一的弟弟,發誓要一輩子對你好……可是、可是那時候我卻和雪葬卻把你扔下了!——對不起…對不起!”

冷瞳有些怔住了,隱約間腦海裏又有各種幻象泛起。

攜手奔跑而去的兩個人……火光四起的村子……周圍都是慘叫,所有人都紛紛避開了他。他拚命的呼喊著,奔跑著,然而……那種被拋棄的恐懼還是追上了他。

一瞬間,他又有了一種被幻象吞噬的恍惚,連忙壓將它們壓了下去。

“沒事了,”他笑著,低下頭,“我不是沒有死麼?不要難過。”

薛紫夏將頭埋入雙手,很久沒有說話。

“晚安。”她放下了手,輕聲道。

——白秋影,我絕不會、再讓你回那個黑暗的地方去了。

出來的時候,感覺風很鬱熱,簡直讓人無法呼吸。

冷瞳握著長劍,感覺身上說不出的不舒服,好像有什麼有內而外的讓他的心躁動不安——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難道方才那個女人說的話,影響到自己了?

假的……那都是假的。

那些幻象不停的浮現,卻無法動搖他的心。他自己,本來就是一個以製造幻象來控製別人的人,又怎麼會相信任何人加諸於他身上的幻象呢?如今的他,已然什麼都不相信了。

何況,那些東西到底是真是假,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本來就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瞳微微笑了笑,眼睛轉成了琉璃色:

一個殺手,並不需要過去。

他需要的,隻是手裏的這顆靈芝珠。要的,隻是自由,以及權力!

走出夏園,冷風挾者雪吹到了臉上,終於讓他的頭腦冷了下來。他握著手裏那顆純白色的珠子,微微冷笑起來,倒轉劍柄,喀的一聲擰開。

裏麵有一條細細的蛇探出頭來,吞吐著紅色的信子。

“赤,去吧。”他彈了彈那條蛇的腦袋。

赤立刻化為一道紅光,迅速躍入了雪地,閃電一樣蜿蜒爬行而去。隨之劍柄裏爬出了更多的蛇,那些細如線頭的蛇被團成一團塞入劍柄,此刻一打開立刻朝著各個方向爬出——這是血蛇裏的子蛇,不畏冰雪,一旦釋放,便會立刻前去尋找母蛇。

那些在冷杉林裏和他失散的同伴,應該還在尋找自己的下落吧?畢竟,這個藥師穀的入口太隱秘,雪域地形複雜,一時間並不容易找到。

否則,那些中原武林人士,也該早就找到這裏來了吧?

冷瞳眼看著赤迅速離開,將視線收回。

冰下那張臉在對著他微笑,寧靜而溫和,帶著一種讓他從骨髓裏透出的奇異熟稔——在無意中與其正麵相對的刹那,冷瞳感覺心裏猛然震了一下,有壓不住的感情洶湧而出。

那種遙遠而激烈的感覺瞬間逼來,令他透不過氣。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悲涼,眷戀,信任,卻又帶著……又帶著……

“嚓!”在他自己回過神來之前,長劍已然狠狠斬落!

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當我在修羅場裏被人一次次打倒淩辱,當我在冰冷的地麵上滾來滾去呼喊,當我跪在玉座下任教王撫摩著我的頭頂,當我被那些中原武林人擒住後用盡各種酷刑……雪葬……你怎麼可以這樣的安寧!

怎麼可以!

冰層在一瞬間裂開,利劍直切冰下那個人的臉。

一絲血漸漸從蒼白的臉上散開,沁入冰下的寒泉之中,隨即又被冰凍結。然而那個微微彎著身子,保持著虛抱姿態的少年,臉上依然寧靜安詳

劍插入冰層,瞳顫抖的手握著劍柄,忽然間無力。

他緩緩跪倒在冰上,大口的喘息著,眼眸漸漸轉為暗色。

不行……不行……自己快要被那些幻象控製了……

絕對不可以。他一定要盡快回到昆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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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順啊……三喜臨門……嘿嘿,死女人,怎麼樣?我又贏了……”

正午,日頭已經照進了冬館,裏麵的人還在擁被高臥,一邊還匝著嘴,喃喃地劃拳。滿臉自豪的模樣,似是沉浸在一個風光無限的美夢裏。他已經連贏了薛紫夏十二把了。

楊涵柏是被雪鷂給啄醒的。

他在半夢半醒之間嘀咕著,一把將那隻踩著他額頭的鳥給丟了下去,翻了一個身,繼續沉入美夢。最近睡的可真是好啊,昔日揮之不去的往日種種,總算不夢魘一樣纏著他了。

“咕!”雪鷂的羽毛一下子豎了起來,衝向了裹著被子高臥的人,狠狠對著臀部啄下去。

“哎呀!”楊涵柏大叫一聲,從床上蹦起一尺高,一下子清醒了。他惡狠狠的瞪著那隻扁毛畜生,然而雪鷂卻毫不懼怕的站在枕頭上看著他,咕咕的叫,不時低下頭,啄著爪間抓著的東西。

楊涵柏的眼睛忽然凝滯了——這是?

他探出手去,捏住了那條在雪鷂爪間不斷扭動的東西,眼神雪亮:混蛋,怎麼是血蛇!這是魔教裏的東西,怎麼會跑到藥師穀裏來?子蛇在此,母蛇必然不遠。難道……難道是魔教那些人,已經到了此處?是為了尋找失散的冷瞳,還是為了靈芝珠?

捏著那條半死的小蛇,他怔怔想了半晌,忽然覺得心驚,霍然站起。

他得馬上去看看薛紫夏有沒有事!

——本來隻是為了給玉兒治病而去奪了靈芝珠來,卻不料惹來魔教如附骨之蛆一樣的追殺,豈不是害了人家?

然而,夏園卻不見人。

“穀主一早起來,就去秋苑給白秋影公子看病了。”紫兒皺著眉,有些怯怯,“楊七公子……你,你能不能勸勸穀主,別這樣操心了?她昨天又咳了一夜呢。”

咳了一夜?楊涵柏看到紫兒手裏那條滿是斑斑點點血跡的手巾,心裏猛地一跳,拔腳就走。她這病,倒有一半是被自己給連累的……那樣驃悍的女子,眼見得一天天憔悴下去了。

他疾步沿著楓林小徑往裏走,還沒進去,卻看到紅站在廊下,對他擺了擺手。

“穀主在給白秋影公子療傷。”她輕聲道,“今天一早,又犯病了……”

楊涵柏在簾外站住,心下卻有些忐忑,想著冷瞳是怎樣的一個危險人物,實在不放心讓薛紫夏和他獨處,不由側耳凝神細聽。

“白秋影,好一些了麼?”薛紫夏的聲音疲倦而擔憂。

“內息、內息……到了氣海就回不上來……”冷瞳的呼吸聲很急促,顯然內息紊亂,“針刺一樣……沒法運氣……”

“啊,我忘了,你還沒解開血封!”薛紫夏恍然,急道,“忍一下,我就替你——”

楊涵柏心裏一驚,再也忍不住,一揭簾子,大喝:“住手!”

裏麵兩人被嚇了一跳。薛紫夏捏著金針已刺到了氣海穴,也忽然呆住了。

仿佛想起了什麼,她的手開始劇烈的發抖,一分也刺不下去。

“絕對不要給他解血封!”楊涵柏劈手將金針奪去,冷冷望著榻上那個病弱貴公子般的殺手,“一恢複武功,他可是什麼事都做的出來。”

冷瞳閃電般的望了他一眼,針一樣的尖銳。

“咳咳,沒有接到教王命令,我怎麼會亂殺人?”他眼裏的針瞬間消失了,隻是咳嗽著苦笑,望了一眼薛紫夜,“何況……夏兒已經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她,又怎麼會……”

楊涵柏隻聽得好笑:“見鬼,冷瞳,聽你說這樣的話,實在是太有趣了。”

然而望見薛紫夏失魂落魄的表情,心裏忽然不是滋味。

“反正,”他下了結論,將金針扔回盤子裏,“除非你離開這裏,否則別想解開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