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夜雪葬(二)(3 / 3)

;冷瞳的眼眸沉了沉,閃過淩厲的殺意。

“紫夏,”霍展白忽然轉過身,對著那個還在發呆的女醫者伸出手來,“那顆靈芝珠呢?先放我這裏吧——你把那種東西留在身邊,總是不安全。”

靈芝珠?冷瞳的手下意識的一緊,握住劍柄。

他望向薛紫夏,眼睛隱隱轉為紫色,卻聽到她木然的開口:“已經沒了……和別的四樣藥材一起,昨日拿去煉丹房給玉兒煉藥了。”

冷瞳的手緩緩鬆開,不做聲地舒了一口氣。

“那就好……”楊涵柏顯然也是舒了口氣,側眼望了望榻上的人,眼裏帶著一種“看你還玩什麼花樣”的表情,喃喃,“這回有些人也該死心了。”

“你的藥正在讓寧婆婆看著,大約明日就該煉好了,”薛紫夏抬起頭,對他道,“快馬加鞭南下,還來趕得及一月之期。”

“嗯。”楊涵柏點點頭,多年心願一旦達成,總有如釋重負之感,“多謝。”

然而,不知為何,心裏卻有另一種牽掛和擔憂泛了上來。

他這一走,又有誰來擔保這一邊平安無事?

“我已讓小綠去給你備馬了,你也可以回去準備一下行囊。”薛紫夏收起了藥箱,看著他,“你若去得晚了,耽誤了玉兒的病,蒼舒樂她定然不會原諒你的——那麼多年,她也就隻剩那麼一個指望了。”

楊涵柏暗自一驚,連忙將心神收束,點了點頭。

不錯,玉兒的病已然不能耽誤,無論如何要在期限內趕回去!而這邊,靈芝珠既然已入了藥爐,魔教自然也沒了目標,冷瞳此刻還被封著氣海,應該不會再出大岔子。

“那我先去準備一下。”他點點頭,轉身。

出門前,他再叮囑了一遍:“記住,除非他離開,否則絕不要解開他的血封!”

“知道了。”她拉下臉來,不耐煩地地擺出了驅逐的姿態。

看到楊涵柏的背影消失在如火的楓林裏,薛紫夏的眼神黯了黯,唰的一聲拉下了簾子。房間裏忽然又暗了下去,一絲的光透過竹簾,映在女子蒼白的臉上。

“秋影,”她攀著簾子,從縫隙裏望著外麵的秋色,忽然道,“把靈芝珠還我,可以麼?”

冷瞳的眼睛在黑暗裏忽然亮了一下,手下意識握緊了劍,悄無聲息地拔出了半寸。

怎麼?被剛才楊涵柏一說,這個女人起疑了?

“嗬,我開玩笑的,”不等他回答,薛紫夏又笑了,鬆開了簾子,回頭,“送出去的東西,哪有要回來的道理。”

不等他辨明這一番話裏的真真假假,她已走到榻前,拈起了金針,低下頭來對著他笑了一笑:“我替你解開血封。”

解開血封?一瞬間,他眼睛亮如閃電。

她拈著金針,緩緩刺向他的氣海,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啪!”他忽然坐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著她,眼裏隱約湧動著殺氣。這個時候忽然給他解血封?這個女人……到底葫蘆裏賣什麼藥?

她卻隻是平靜地望著他:“怎麼了,秋影?不舒服麼?”

她的眼睛是寧靜的,純正的黑和純粹的白,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他陡然間有一種恍惚,仿佛這雙眼睛曾經在無數個黑夜裏、這樣地凝視過他。他頹然鬆開了手,任憑她將金針刺落,刺入武學者最重要的氣海之中。

薛紫夏低著頭,調整著金針刺入的角度和深淺,一截雪白的纖細頸子露了出來。他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覺房內的氣氛凝重到無法呼吸。

忽然間,氣海一陣劇痛!

想也不想,他瞬間扣住了她的後頸!

然而,不等他發力扭斷對方的脖子,任督二脈之間氣息便是一暢,氣海中所蓄的內息源源不斷湧出,重新充盈在四肢百骸。

“好了。”她抬起頭,看著他,“現在沒事了,秋影。”

他怔住,手僵在了她的後頸上,身邊的劍已然拔出半尺。

“現在,你已經恢複得和以前一樣。”薛紫夏卻似毫無察覺,既不為他的劍拔弩張而吃驚,也不為他此刻**地攬著自己的脖子而不安,隻是緩緩站起身來,淡淡,“就隻剩下,頂心那一枚金針還沒拔出來了。”

他霍然掠起!

隻是一刹那,他的劍就架上了她的咽喉,將她逼到了窗邊。

“你發現了?”他冷冷道,沒有絲毫否認的意味。

“剛剛才發現——在你誘我替你解除血封的時候。”薛紫夏卻是毫無忌諱地直視著他的眼睛,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我真傻啊,怎麼一開始沒想到呢?——你還被封著氣海,怎麼可能用內息逼出了金針?你根本是在騙我。”

“嗬。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架禦啊白秋影啊,都是些什麼東西?我不過是胡亂扯了個謊而已。”冷瞳冷笑,眼神如針,隱隱帶了殺氣,“你方才為什麼不告訴楊涵柏真相?為什麼反而解開我的血封?”

薛紫夏反而笑了:“白秋影,我到了現在,已然什麼都不怕。”

她抬起頭在黑暗裏凝視著他,眼神寧靜:“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麼你明知那個教王不過把你當一條狗,還要這樣為他不顧一切?你跟我說的一切都是假的吧?那麼,你究竟知不知道毀滅架禦村寨的凶手是誰?真的是黑水邊上的那些馬賊麼?”

那樣寧靜坦然的目光,讓他心裏驟然一震——從來沒有人在他的配劍下,還能保持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眼睛……這樣的眼睛……記憶裏……

“我不知道。”最終,他隻是漠然的回答,“我不知道什麼架禦村寨。”

薛紫夏怔怔地看著他,眼神悲哀而平靜。

“那麼,我想知道,白秋影你會不會——”她平靜地吐出最後幾個字,“真的殺我?”

冷瞳的眼神微微一動,沉默。沉默中,一道白光閃電般的擊來,將她打倒在地。

血從她的發隙裏密密流了下來。

“愚蠢。”

暮色初起的時候,楊涵柏收拾好了行裝,想著明日便可南下,便覺得心裏一陣輕鬆。

——那件壓在他心上多年的重擔,也總算是卸下了。玉兒那個孩子,以後可以和平常孩子一樣的奔跑玩耍了吧?而舒樂,也不會總是鬱鬱寡歡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這個昔日活潑明豔的小師妹露出笑顏了啊……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負手看著冬之館外的皚皚白雪。

多年的奔走,終於有了一個盡頭。

“嘎!”忽然間,他聽到雪鷂急促的叫了一聲,從西南方飛過來,將一物扔下。

“什麼?”他看了一眼,失驚,“混蛋,怎麼又是昆侖血蛇?”

眼角餘光裏,一條淡淡的人影朝著穀口奔去,快如閃電轉瞬不見。

冷瞳?他要做什麼?

楊涵柏來不及多想,一把抓起魔雲劍,瞬地推開窗追了出去。

藥師穀口,巨石嶙峋成陣。

那些石頭在穀口的風裏,以肉眼難以辨認的速度滾動,地形不知不覺的變化,錯綜複雜——傳說中,藥師穀的開山祖師原本是中原一位絕世高手,平生殺戮無數,暮年幡然悔悟,立誌贖回早年所造的罪業,於是單身遠赴極北寒荒之地,在此穀中結廬而居,懸壺濟世。

而這個石陣,便是當時為避尋仇而設下。

出穀容易,但入穀時若無人接引,必將迷失於風雪巨石之中。

難怪多年來,藥師穀一直能夠遊離於正邪兩派之外,原來不僅是各方對其都有依賴,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也是因為極遠的地勢和重重的機關維護了它本身的安全。

“已得手。”銀衣的殺手飄然落下,點足在穀口嶙峋的巨石陣上,“火,你來晚了。”

“嗬嗬,不愧是冷瞳啊!我可是被這個破石頭陣絆住了好幾天,”夜色中,望著對方手裏那枚寸許的白色珠子,來客大笑起來,“九葉靈芝草還丹——這就是傳說中可以毒殺神魔的東西?得了這個,總算是可以殺掉教王老兒了!”

對一般人來說,龍血珠毫無用處;然而對修習術法的人來說,這卻是至高無上的法器。《博古誌》上記載,若將此珠納於口中吞吐呼吸,輔以術法修行,便能窺得天道;但若見血,其毒又可屠盡神鬼仙三道,可謂萬年難求。

教王最近為了修煉第九重鐵馬冰河心法,一直在閉關。這一次他們也是趁著這個當兒,借口刺殺天池隱士離開了昆侖奔赴祁連山,想奪得龍血珠,在教主閉關尚未結束之前返回。卻不料,中途殺出了一個楊涵柏,生生耽誤了時間。

冷瞳默然一翻手,將那枚珠子收起:“事情完畢,可以走了。”

“哦?處理完了?”血色的小蛇不停的往那一塊石下彙聚,宛如彙成血海,而石上坐著的赤發大漢卻隻是玩弄著一條水桶粗臂粗的大蛇,嗬嗬而笑,“你把那個穀主殺了啊?真是可惜,聽說她不僅醫術好,還是個漂亮女人……”

“沒有殺。”冷瞳冷冷道。

“沒有?”火一怔,有些吃驚的看著他——作為修羅場裏百年難得的殺戮天才,冷瞳行事向來冷酷,每次出手從不留活口,難道這一次在靈芝珠之事上,竟破了例?

“為什麼不殺?隻是舉手之勞。”火蹙眉,望著這個教中上下聞聲色變的修羅,遲疑,“莫非……冷瞳,你心軟了?”

“有個點子,紮手。”冷瞳有些不耐煩,“靈劍山莊的那個楊涵柏在那兒。”

“楊涵柏……靈劍山莊的七公子麼?原來如此”火喃喃,望著雪地,“倒真的是挺紮手——這一次你帶來的銀翼,莫非就是折在了他手下?”

冷瞳冷哼了一聲:“會讓他慢慢還的。”

“不錯,反正已經拿到靈芝珠,不值得再和他硬拚。等我們大事完畢,自然有的是時間!”火撫掌大笑,忽地正色,“得快點回去了——這一次我們偷偷出來快一個月了,聽水剛飛書傳過來的消息說,教王那老兒前天已經出關,還問起你了!”

“教王已出關?”冷瞳猛然一震,眼神轉為深碧色,“他發現了?!”

“沒,嗬嗬,運氣好,正好是水當值,”火一聲呼嘯,大蛇霍地張開了嘴,那些小蛇居然就源源不斷地往著母蛇嘴裏湧去,“她就按原先定好的計劃回答,說你去了長白山天池,去行刺那個隱居多年的老妖。”

“哦。”冷瞳輕輕吐了一口氣,“那就好。”

“不過,還是得趕快。”火收起了蛇,眼神嚴肅,“事情不大對。”

“怎麼?”冷瞳抬眼,眼神淩厲。

“水信裏說,教王這一次閉關修習第九重鐵馬冰河心法,卻失敗了!目下走火入魔,臥病在床,根本無力約束三聖女、五明子和修羅場,”火簡略地將情況描述,“教裏現在明爭暗鬥,三聖女那邊也有點忍不住了,怕是要搶先下手——我們得趕快行動。”

“哦……”冷瞳輕輕應了一聲,忽然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有人在往這邊趕來。”

劍光如同匹練一樣刺出,雪地上一個人影掠來,半空中隻聽“叮”的一聲金鐵交擊,兩個人乍合又分。

“楊涵柏?”看到來人,冷瞳低低脫口驚呼,“又是你?”

“你的內力恢複了?”楊涵柏接了一劍,隨即發現了對方的變化,詫然。

——難道那個該死的女人轉頭就忘記了他的忠告,將這條毒蛇放了出來?

他一眼看到了旁邊的赤發大漢,認出是魔教五明子裏的火,心下更是一個咯噔——一個瞳已然是難對付,何況還來了另一位!

“魔教的,再敢進穀一步就死!”心知今晚一場血戰難免,他深深吸了口氣,低喝,提劍攔在藥師穀穀口。

“誰要再進穀?”冷瞳卻冷冷笑了,“我走了——”

他身形一轉,便在風雪中拔地而起。火也是嗬嗬一笑,手指一搓,一聲脆響中巨大的昆侖血蛇箭一樣飛出,他翻身掠上蛇背上,遠去。

楊涵柏起身欲追,風裏忽然遠遠傳來了一句話——

“與其有空追我,倒不如去看看那女人是否還活著。”

薛紫夏還活著。

那一道傷口位於頭顱左側,深可見骨,血染紅了一頭長發。

紅將濃密的長發分開,小心翼翼的清理了傷口,再開始上藥——那傷是由極快的劍留下的,而且是在近距離內直削頭顱。如果不是在切到顱骨時臨時改變了方向,將斜切的劍身瞬間轉為平拍,穀主的半個腦袋早已不見了。

“蠢女人!”看一眼薛紫夏頭上那個傷口,楊涵柏就忍不住罵一句。

然而,那個脾氣暴躁的女人,此刻卻乖得如一隻貓,隻是怔怔的呆在那裏出神,也不喊痛也不說話,任憑紅包紮她頭上的傷,對他的叱罵似乎充耳不聞。

“穀主,好了。”紅放下了手,低低道。

“出去吧。”她隻是揮了揮手,“去藥房,幫寧姨看著楊公子的藥。”

“是。”紅答應了一聲,有些擔心的退了出去。

“死女人,我明明跟你說了,千萬不要解他的血封——”楊涵柏忍不住發作,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不可理喻,“他是誰?魔教修羅場的第一殺手!你跟他講什麼昔日情誼?見鬼!你真的是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

“楊涵柏,你又輸了,”然而,一直出神的薛紫夏卻忽然笑了起來。

“啊?”罵得起勁,他忽然愣了一下,“什麼?”

“你說他一定會殺我——”薛紫夏喃喃,摸了摸綁帶,“可他並沒有……並沒有啊。”

楊涵柏一時間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是的,那個家夥當時明明可以取走薛紫夏性命,卻在最後一瞬側轉了劍,隻是用劍身將她擊昏。這對於那個向來不留活口的修羅場第一殺手來說,的確是罕見的例外。

“他是白秋影……是我弟弟。”薛紫夜低下頭去,肩膀微微顫抖,“他心裏,其實還是相信的啊!”

“愚蠢!你怎麼還不明白?”楊涵柏頓足失聲,有些哭笑不得

薛紫夏望著他。

“相信不相信,對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他抓住她的肩,蹲下來平視著她的眼睛,“紫夏,你根本不明白什麼是江湖——冷瞳即便是相信,又能如何呢?對他這樣的殺手來說,這些昔日記憶隻會是負累。他寧可不相信……如果信了,離死期也就不遠了。”

薛紫夏望著西方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忽然將臉埋入掌中。

“我隻是,不想再讓他被關在黑夜裏。”她用細細的聲音道,“他已經被關了那麼久。”

“他已經走了,”楊涵柏輕輕拍著她背,安慰,“好了,別想了……他已經走了,那是他自己選的路。你無法為他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