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地亮了起來,遠處的山峰,近處的青鬆奇石,在灰蒙中逐一顯露。

二十二騎無聲無息地在悄然行動。

山間,淡薄的嵐氣在飄蕩,空氣中浮漾著寧靜的氣息。

李雙喜深吸了口氣,心中暗想:不知何日天下才能太平,才能過上和平安寧的日子?

山路漸漸變亮,路勢也漸平坦,馬隊速度稍稍加快。

“瞧,那就是小源口!”走在頭裏的吳順抬手朝前方一指。

李雙喜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個小村莊,藏得很深,周圍是海浪一樣的山崗,它就像沉在浪裏的一葉小舟。

一陣晨風吹過,李雙喜打了個冷顫,禁不住問道:“能不能繞過小源口?”

劉伴當扭頭道:“行,不過那要多走上好長一段山路,你擔心什麼?”

“哦……”李雙喜支吾了一下,“沒什麼,聽宋軍師說,小源口有個源口寨?”

“不錯。”吳順答道,“源口寨的鄉勇頭目叫程九百,小人曾與他有過一麵之緣。”

李雙喜道:“此人怎樣?”

吳順略頓了一下道:“小人不太清楚,隻是聽人說他是程恭達的第三個兒子,名安思,這九百係以字行,通山六都人,是個鄉紳子弟,平時為人還不錯,一身好武藝,就是貪財……”劉伴當截斷他的話道:“我看我們正好借源口寨歇歇腳。”

李雙喜似在猶豫:“這……”

劉伴當道:“我們又饑又渴,若不好好吃頓飯,恐怕翻越牛跡嶺也困難。再說守正傷勢嚴重,再不給他換藥,隻怕他撐不過今天。”

李雙喜皺起眉,上牙咬住了下唇。劉伴當說的這些話都是事實,但是……

劉伴當又道:“程九百貪財,我們帶有許多金銀珠寶,不如與他換些食物和兵器,正好路上使用。”

李雙喜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劉伴當以為他舍不得金帛珠寶,於是又勸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金錢乃身外之物……”

李雙喜全然沒聽他說的話,猶自在思考自己的問題:進源口寨可能會有危險,但這種危險是否正是宋軍師甚至闖王所希望的?

他耳旁響起了宋獻策的聲音:“如果我們能把闖王交給清兵,阿濟格就會退兵了,那麼,退入巴陵的大順軍就有一個喘息的機會。”

他咬緊了嘴唇。宋獻策的聲音再起:“闖王‘死’了,大順西聯張獻忠,南聯南明的計劃更有成功的希望。”

他靠近劉伴當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然後眉毛一揚,毅然地道:“去源口寨!”

二十二騎加快速度,向源口寨奔去。

“當!當!當!”源口寨裏響起了急驟的鑼聲。

“上寨囉!”鄉勇和村民們大聲吆喝著,執著刀槍和火銃,搶上寨垛子,數十雙驚恐的眼睛直盯著朝寨口奔來的李雙喜一夥不速之客。

程九百執著長槍立在寨垛子上,身旁站著拎著大砍刀的族人程可開和程可選。這一帶是程、金二姓的聚居地,為了防止強人的騷擾,程、金族人組成了鄉勇,建了這個土寨子以求自保。

當程九百看到李雙喜一夥隻有二十二騎時,才鬆了口氣,臉上繃緊的肌肉放鬆下來。

李雙喜一夥在土寨前十丈遠的地方停下,吳順拍馬上前:“程大哥,別來無恙?”

程九百眯起眼:“你是誰?”

吳順淺笑著道:“貴人健忘,我是小順子,你忘了?我還用布匹與你換過藥材呢。”

“哦!”程九百左手掌輕輕拍了拍前額,“你是吳……順?”

“對啦,我是吳順。”吳順大聲道,“路過貴寶地,想借此歇歇腳,如何?”

程九百答非所問:“你還在做布匹生意?”

吳順搖搖頭:“早不做了,現在跟李老板做珠寶生意。”

程九百眼光一亮,臉卻沉了下來:“怎麼這副模樣,遇到強盜了?”

吳順點點頭:“不錯。”

程九百抖了抖眼皮子:“你們買賣這麼大,這許多人的隊伍,哪路強盜能啃得動你們?”

吳順翹翹嘴道:“這年頭路上不安全,做這種貴重買賣,不多帶些人怎行?再說這一次是買賣雙方湊在一起了,人就自然多一些。至於強盜,不知清兵在程爺眼裏算不算是強盜?”

“哈哈哈,原來是遇上清兵了,活該你們倒黴。”程九百笑了一陣,笑聲突然中止,“你們到源口寨就是想歇歇腳?”

吳順在馬上挺直了身子道:“除了歇腳外,還想與程大哥做筆生意。”

程九百唬起臉:“小順子,別取笑咱們山民,咱們哪有本錢做這種買賣?”

吳順正色道:“實話與你明說吧,我們李老板受了傷,傷勢很重,想在貴寨歇歇腳,請個郎中療傷,不知程大哥能否行個方便?”

程九百凝眉不語。

吳順道:“如果程大哥願意做這筆生意,我保證不會虧待你。”

李雙喜、劉伴當和李守義暗中交換著眼色。

程可開湊近程九百道:“大哥要小心,他們根本就不像是什麼珠寶商人。”

程可選亦道:“我看他們是李闖王的人,千萬不要放他們進寨來,萬一被清兵追來,源口寨災禍不小。”

程九百把手中的長槍在地上頓了頓,遞給身後的鄉勇,搓搓手道:“好,這筆生意我做了。”

程可選和程可開還想說什麼,程九百揮手阻住他們,大聲道:“開門迎客!”

土寨門在“吱格”聲中打開,李雙喜等二十二騎,進入了寨內。

李雙喜等人躍身下馬,然後小心地將李守正扶下馬背。

程九百一邊吩咐手下喂馬,一邊搓著手大步走了過來。

吳順迎上前打了個招呼,指著李守正道:“這是李老板。”

程九百拱手道:“李老板屈駕光臨,敝寨生輝。”

李守正亦拱起手:“程寨主言……”話剛出口,猛地咳了一聲,一口血沫淹沒住了聲音。程九百忙道:“李老板不要說話,快到屋裏歇著。”程可選引李雙喜等人進入客廳休息,程可開忙著去叫寨裏的郎中。

所謂客廳,就是一間大堂屋,裏麵擺著八張八仙桌,二十幾條長木板凳,正壁牆上貼著畫像,木梁正楣上掛著一塊寫有“聚義廳”三個字的木牌。顯然這是程家聚餐和開族會的場所。

程九百搬來一張木靠椅,親自送到李守正身邊。不知為什麼,他有一種預感,這位李老板決不是個平常人物,這次買賣,他一定能賺很大的一筆錢。

李雙喜和李守義扶著李守正在靠椅中坐下,劉伴當侍立在椅旁。

程可選安頓眾人坐下,沏上茶水,這時程可開領著寨裏的郎中金七公走進了廳內。

金七公六旬開外,身著一套粗布藍褂衫,戴副眼鏡,手拎著一隻小藥箱,那模樣極像一個行走江湖的朗中。

金七公先向程九百施了個禮,再向李雙喜等人報過姓名、身份,在靠椅旁的木板凳上坐下。他用手指推了推眼鏡,閃亮的眸子,透過鏡片,瞧著李守正蒼白的臉道:“李老板血流得不少,但不知有幾處傷,傷在哪裏?”

劉伴當抿起了嘴,這個金七公其貌不揚,但一開口便知是個行家。

李守義道:“老板有三處傷,一處箭傷在左背,兩處刀傷,一處在右胸,一處在右臂。”

金七公連“嗯”了兩聲:“請先讓老朽看看傷口。”

李雙喜和李守義似是猶豫了一下,隨即動手解開了李守正的衣扣。

程九百的眼睛陡地睜圓,臉上的肌肉扯起驚愕的條紋,目光變得灼亮。

李守正外麵的舊衣脫去之後,露出了裏麵的錦衣彩帶,腰間的佩玉眩人眼目。

站在程九百身後的程可選和程可開,木然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大哥的決定沒錯,這位李老板果真是個有錢的人,這買賣會有大賺頭!

解開衣服,拆去草草包紮的繃帶,李守正露出了背上的傷口。這一處是箭傷,箭頭已拔出,因未消毒已經發炎,周圍的肌肉紅腫鼓鼓,用手指輕輕一按,便有膿汁冒出來。

金七公皺起了眉頭,但他沒有打開藥箱,他知道重要的傷口還不在這裏。

重要的傷口在右胸脯上。一道近尺長深逾三分的刀傷,胸脯上的皮肉像卷肉似地向外翻裂著,血已濡濕了繃帶和內衣,拆去繃帶後,立即又有殷紅的鮮血往外冒湧。

金七公立即打開藥箱,叫人送來開水調製藥膏,給李守正止血。他清楚,若不馬上止住血,再過一個時辰,就是大羅神仙下凡,也救不了這位李老板。

李雙喜瞧著李守正露出的傷口,心中也暗自吃驚。雖然知道李守正負了重傷,但沒想到傷會這麼嚴重。他簡直無法想象一個負了如此重傷的人,居然能翻山鑽林奔了一夜而不曾倒下!

他似乎又聽到了李守正,在進寨前靠近他身旁所說的話:“我已經不行了,希望我在死時有人真把我當成闖王,那樣闖王就能有機會實行自己的計劃了。”

李守正的話,堅定了他進源口寨的決心。他不僅要尋到闖王,而且要讓闖王的計劃獲得成功。

他有意無意地將李守正摘除下來的腰帶佩玉,擱在了纓盔一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金七公,看他為李守正治傷。為這種重傷人治傷,而且還要進行縫合皮膚的手術,確實也是不易見到的,所以大家都全神貫注地觀看。

唯有程九百的目光不在金七公身上,而注視著李守正靠椅旁的錦衣、佩玉、纓盔和寶劍上。

一般人,那怕是珠寶商人怎會有這身衣裝打扮?再看那纓盔、寶劍,還有這兩位侍者的氣質神態,莫非這位李老板會是……想到此,程九百禁不住一陣心跳。

金七公足足花了一個時辰,才將李守正傷口重新包紮好。他舉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對李雙喜道:“老朽醫術不精,雖已替李老板傷口止血敷了藥,但李老板眼下還是很危險。七日之內李老板要臥床休息,每日換藥兩次,服藥一劑,也許還有希望……”

李雙喜尚未答話,李守正道:“生死有命,你已經盡力了,賞你黃金一錠。”

李雙喜即從包裹中取出一錠黃澄澄的金子,送到金七公麵前。

鄉勇們的眼睛瞪圓了,嘴都張得合不攏來,這山裏的人,有幾個見過金錠子?

程九百的心衝到了口腔裏。“賞”這個字眼,一般商人都不會用;再富有的珠寶商人,也不會一次就賞出一錠黃金,這李老板真是李闖王?

金七公不敢接收金錠,搖著手連連後退:“行醫者,救死扶傷乃應盡之責,如此厚禮,老朽受之有愧。”

李雙喜故意扭臉對程九百道:“程爺,這……”

程九百抿了抿嘴,笑道:“七公,既然李老板看得你起,你就收下了吧。”

金七公吞了一泡口水,用顫巍巍的手接過金錠:“老朽恭……敬不如從命了。”

金七公將金錠收入懷中,拎起藥箱,向李守正鞠躬道過謝,喜孜孜退出了客廳。

李守正向李雙喜努努嘴,李雙喜又從包裹中取出一個小錦盒,捧送到程九百麵前:“打擾貴寶地,不好意思,一點薄禮,望程爺笑納。”

程九百接過錦盒,笑裂著嘴打開了盒蓋。刹時,他的笑容凍結在臉上,臉上露出了驚悸與貪婪的目芒。

錦盒裏裝的是一隻桃核舟。舟首尾長二點九厘米,高兩厘米,共刻有五個各具神態的人物,其中身著袈裟的佛印禪師,正在侍弄著一盆盛開的菊花,舟上的精妙小窗可靈活開關,舟蓬一側雕有一個“明”字。

微雕大師王叔遠的“核舟”名作!程九百的手不覺有些微微發抖。

他是位古玩鑒賞行家,知道此核舟的價值。明代果核微雕已盛行,有橄欖核、杏核、櫻桃核、楊梅核等果核雕刻。桃核不同於其它果核,外表光滑,桃核有不規則麻紋,無數小孔深入核心,雕刻設計布局極為困難,工藝要求極高,選料往往要萬中挑一,在明代能以桃核雕刻者僅王叔遠一人。此舟長寬之比屬“黃金分割”比例,其佛印禪師撫花,暗示蘇東坡遊黃岡赤壁時值“壬戍之秋,七月既望”,格局奇巧。桃木曆來奉為壓邪扶正,避凶趨吉之物,所以桃核舟列為宮廷秘藏,價值連城,無可估價。

程可選見程九百一副癡呆樣子,悄悄地用手肘撞了撞他,輕聲道:“大哥。”

程九百身子一抖,似從夢中驚醒,結巴著道:“李老板,這……”

李雙喜道:“微薄小禮,不成敬意,程爺不要見笑。”

程九百恢複了常態:“好,我就收下了,請李老板在敝寨歇息幾日。”

李守正有些吃力地道:“謝程寨主的好意,我等歇息片刻即便起程。”

程九百微微一征,隨即爽快地道:“李老板決意要走,在下也不好強留,就請李老板且喝薄酒一杯,讓在下盡一點地主之誼。”

說罷,不待李雙喜等人答話,便大聲吆喝叫人備席,自己也帶著程可選和程可開退出廳外張羅去了。

李雙喜悄聲對劉伴當、李守義和李守正道:“這個程九百果然……大家要小心。”

吳順向夥計們丟了個眼色,夥計們的手悄悄地握住了刀劍柄。客廳內頓時蕩開一股殺氣。

寨內後坪,程九百陰沉著臉對程可選和程可開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是我們兄弟升官發財的機會,決不能錯過!”

程可開道:“話是這麼說,可我們殺了闖王去向清廷請功,會被天下的漢子恥笑。”

“婦人之見!”程九百重重地哼一聲,“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順天時而應天命,有什麼可恥笑的?再說我們原本是大明臣民,戮殺李闖逆賊,也是我們應盡之職責,還有什麼可猶豫?”

五程九百立功

李雙喜和劉伴當沒想到,程九百會這麼快就動手。他們原想在源口寨填飽肚子,再殺出寨去,此時隻好空著肚子動手了。

“衝出去!”李雙喜大聲發令。

“殺!”呼喊聲中,吳順第一個衝出大廳。

迎麵一陣弓箭雨,吳順手中鋼刀舞得呼呼直響,撥開箭矢,奮勇向前。兩名鄉勇撲過來,立即被他砍倒。

十幾名大順兵隨後衝出來,殺聲頓時驚天動地。大順兵雖已大多帶傷,但有豐富戰鬥經驗,鄉勇們雖然人多,仍擋不住這些勇士的衝殺,一時紛紛後退。

一部分大順兵擋住鄉勇,吳順領著數人搶向坪旁的馬匹。

程九百急於下手,一時未想到先將李雙喜等人的坐騎牽走,更沒料到這些傷兵居然如此神勇。當他看到鄉勇紛紛後退,吳順等人搶向馬匹時,心中急了,如果讓吳順搶到馬匹,闖王上馬逃走了,豈不全功盡棄?

“放火銃,快放火銃!”程九百大聲吼叫,搶過一名鄉勇手中的火銃,點燃火索朝著馬匹放了一銃。

執火銃的鄉勇明白了程九百的意思,一齊朝馬匹點火放炮。瞬刻間,銃聲震耳,硝煙彌漫,馬嘶慘叫,血肉紛飛。

源口寨雖然貧窮,為了加強武裝實力,不惜省衣節食打製了不少火銃,沒想到這火銃沒有對付上強盜或清兵,卻對付上了“闖王”。

數匹受傷的坐騎驚叫著,掙斷了韁繩,撞開鄉勇,衝出寨外。

李雙喜、李守義、李守正、劉伴當和吳順五人,趁亂騎上五匹坐騎,隨後衝出。

大順兵呐喊著,一齊往外猛衝。

程九百急紅了眼,手執鋼槍,怪吼著衝上前去:“殺賊一人,賞銀十兩!畏縮不前,族法處死!”

“殺!”程可選和程可開揮著大砍刀,吼著向大順兵撲去。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再加上頭領身先士卒,鄉勇頓時士氣大振。

程九百年剛三十歲,正當壯年,貪功心切,勇不可擋。程可選和程可開兄弟,天生的臂力過人,一時興奮殺上陣去,就像兩頭瘋牛。

好漢難敵四把手,大順兵雖然英勇,終敵不過人多勢眾的鄉勇,因無人肯放下兵器投降,竟全部被鄉勇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