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鐵騎奪下城門後,馳向各條街道。大隊清兵隨後湧入城內。

城門丟失,城樓上的明兵不戰而敗。他們如同驚弓之鳥,或逃或降,潰不成軍,那種“寧死也不做亡國奴”和“與揚州城共存亡”的勇氣,業已化為烏有。

清兵搶上城樓,將站在石階上的史可法團團圍住。

史可法目光掃過城內,喟然長歎,垂下了手中的劍。

清兵圍住史可法並未動手,他們在等待主子的命令。

清將奕奇和原明朝降將洪承疇的手下陳思福,並肩走上城樓。

陳思福雙手朝史可法一拱,淺笑道:“史大人。”

史可法挺身而立,目視天空,仿佛不曾聽到陳思福的聲音。

陳思福有些尬尷,但仍然帶著笑意道:“洪大人知道史大人督師揚州,特地叫小的來向史大人問候。”

史可法鼻孔縮了縮,發出一聲並不很響,但很執傲的冷嗤聲。

陳思福臉形變了變,笑容有些扭曲,然而聲音仍帶幾分恭維:“洪大人說,史大人學識淵博,才高八鬥,實是當今的蓋世奇才。史大人若能識時務,順天意,歸降大清,清廷必會重用,日後史大人定能鵬程萬裏。”

史可法臉上透出一片沉思。

奕奇見狀,以為史可法動心了,忙道:“你若能降我大清,我保你官位不在洪承疇之下,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他的聲帶受過傷,聲音很刺耳,就像一把生了鏽的刀在瓦片上刮磨一樣,又粗又澀,叫人聽了,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史可法咬住了牙,握劍的手在顫抖。

奕奇又道:“降清也沒有什麼作難的,隻要剃發留個辮兒就成了……”

話未說完,史可法手一抬,手中長劍勒住了自己的脖子:“士可殺不可辱。要史某投降胡狗,癡心妄想!”

“放肆!”陳思福厲聲喝道,“難道你真不怕死?”

史可法冷哼一聲:“家已破,國將亡,史某當血濺城樓,為國殉難。”

“你……”陳思福手一揚,正待下令清兵上前擒住史可法。

奕奇橫臂擋住清兵道:“我最敬佩的就是史大人這樣的忠臣硬漢。既然史大人執意要以身殉國,我就成全你了。”

城樓上刹時出現了一片可怕的沉默,數十雙眼睛盯住了史可法。這些浴血沙場的士兵,在戰鬥中殺死一個人連眉頭也不會皺一皺,但看到一個人慷慨就義,自戕捐軀,心情卻又是截然不同的。

史可法倏然轉身,麵朝南方,手肘一抽,劍鋒切入了頸脖。

此時霧已散盡,空中一縷陽光正照射在城樓石階上。

清兵沒看到史可法的臉,但看到鮮血順著史可法架在脖子上的長劍往下滴。血滴在陽光中閃著光,像瑪瑙。

揚州失陷了。

清軍揮兵疾進,沿途攻占小鎮如同秋風掃落葉。不幾日,清軍兵馬已入京口。

沉浸在肉欲中的弘光帝福王和南明的大臣們驚慌了,他們把希望寄在了長江天險與總兵鄭鴻達、黃斌卿及黃蜚的三鎮兵馬上。

然而,所有的希望和美夢都破裂了。

清軍揮師長江,明總兵鄭鴻達、黃斌卿、黃蜚率舟師迎戰,三鎮兵馬同時敗潰,清軍直逼南京。

內宮一片混亂。

福王蒼白的臉上滲著細汗,反抄著手來回地踱步。

他感到了慌亂,真正的慌亂。

阮大铖逃走了,曹清正逃走了,所有的大臣幾乎都逃走了。剩下的隻有那個他平日最瞧不起的老臣徐誌堅。現在徐誌堅出宮打聽消息去了,他便像失了魂似地不知所措。

“酒囊飯袋……全是些酒囊飯袋!”他在來回地走動中,忿忿地罵著文武大臣,“有這幫無用的東西,明室江山怎能不亡?”

他責怪南明使團大臣左懋第,沒有籠絡好清廷,沒有爭取到吳三桂,引得清軍來犯。

他責怪馬士英和阮大铖沒有治國之策,以使朝中文官勾心鬥角,武將專橫跋扈,朝政敗壞。

他責怪史可法和劉良佐作戰無功,竟讓清軍長驅直入,逼到南京。

他責怪所有的人辦事不力,甚至責怪早幾天磕破了頭皮,他還不肯召見的徐誌堅,沒能及時將前線的消息向他稟奏。

他唯獨沒有責怪自己,在這無數的錯誤中,他這位荒淫無度的天子,仿佛沒有任何錯。

“皇上!”滿頭白發的徐誌堅,邁著蹣跚的步子,忽匆匆走進宮來。

福王停下腳步,急聲問道:“清兵是否已被擊退?”

徐誌堅喘著氣道:“清兵離城已隻……有一裏之遙了。”

福王瞪起了眼:“那該……怎麼辦?”

徐誌堅盯了福王片刻,歎口氣道:“還能怎麼辦?隻有棄國逃命了。”他知道這位弘光皇帝,就連崇禎帝自盡的那股勇氣也沒有。

“逃命,”福王眯了眯眼道,“朕知道當然要逃,問題隻是往哪兒逃?”

徐誌堅道:“清兵已經逼近,眼下隻能先逃出都城再說了。”

福王點點頭:“好,你去替朕安排車馬,擺駕出城。”

徐誌堅抿抿唇道:“皇上,現在咱們是逃命,不是出城遊玩。請皇上馬上更換便服,隨老臣從後宮門出去。”

福王翹起嘴道:“就朕與你兩人,誰來護駕?”

徐誌堅道:“老臣才召集一小隊忠於皇上的侍衛,在後宮門候駕,請皇上趕快動身吧。”

“哦,我這就去叫香妃、義妃一起走。”福王飛也似地跑進了內宮珠簾門內。

徐誌堅花白胡須一陣抖動,無奈地聳聳肩,連聲歎著氣,匆匆地走向後宮。

後宮門外小巷裏,十餘名身著便服的侍衛,守著兩輛馬車在等候。

福王領著香妃、義妃、春花和一名宮女、兩名小太監,走出了後宮門。

福王皺起了眉:“怎麼就隻有兩輛馬車?”

徐誌堅說:“現在大家都在逃命,能弄到兩輛馬車就很不錯了。”

福王噘起嘴:“兩輛馬車,叫朕與眾妃怎麼坐?還有兩個小太監呢?”

徐誌堅唬起臉道:“皇上,馬車隻有兩輛,怎麼坐臣不管。但臣要告訴皇上,皇上現在若不走,呆會就走不了了。”

福王一聽,伸手抓住春花的胳膊,對香妃、義妃道:“你倆和彩鳳坐一輛車吧。”說罷,便拖著春花,鑽進了第一輛馬車裏。

香妃和義妃翹翹嘴,但沒說什麼,帶著宮女彩鳳擠進了第二輛馬車,眼下逃命比什麼都重要!

兩名小太監尖聲嚷道:“皇上!我倆怎麼辦?”

徐誌堅斥聲道:“嚷什麼?想要命的就跟著。”

皇上的“車隊”隨著逃離京城的滾滾人流,出了南門。

出城後,徐誌堅即吩咐車隊折上了右邊的一條小路。小路崎嶇,石子嶙立,車馬行走很不方便,路上行人寥落。

行不到三裏,路旁一片樹林,走在頭裏的侍衛抿唇打了個響哨。

樹林中回響一聲哨音。七八名侍衛牽了二十餘匹坐騎,從林中走了出來。

徐誌堅吩咐牽馬的侍衛不要驚動皇上,把馬分給了徒步的侍衛,徐誌堅怕大隊馬隊出京城,會招惹清兵暗探的注意,便先讓馬隊分批出城,在此樹林中候駕。

這一來,二十六名侍衛和徐誌堅都有了坐騎。徐誌堅清點了一下人數,除了兩名剛出城便溜走了的小太監,其餘的人都在。

徐誌堅在兩名侍衛攙扶下,跨上了坐騎,揮手下令繼續前進。馬隊仍在小路上行走,但速度快了許多。

福王在馬車裏一邊與春花調情,一邊不斷地叫罵。他罵馬車顛騰得太厲害,不斷“下旨”命馬車放慢速度。

徐誌堅沒理睬福王,仍保持速度前進。他知道清軍鐵騎兵行軍的速度,若不盡快離開這裏,後果不堪設想。

夕陽西下,晚霞如血。

馬隊終於停在了一條小溪邊。

徐誌堅將早準備好了的幹糧,分給侍衛,然後坐在溪邊,一口溪水,一口幹糧吃起來。

福王當然不能吃這種粗食。他帶著春花、香妃、義妃和彩鳳四個女人,坐在馬車旁的地氈上,吃喝著宮中帶出來的膳食點心和貢酒。

徐誌堅為福王準備了三天的食物。他想,用三天時間來逃脫清兵,應該夠了。

待福王用過膳後,徐誌堅下令出發。這時,麻煩來了。

福王和四個女人,說什麼也不肯再上路。他們說太累了,得好好地歇一歇。

徐誌堅剖析利害:“清兵鐵騎速度極快,皇上若讓清兵追上,老臣擔待不起,還是請皇上……”

福王冷嗤著打斷他的話:“休將清兵吹噓得那麼厲害,清兵就是追上來,朕也不怕。”

“可是……”

“徐誌堅,朕說不走就不走,你敢抗旨麼?”

徐誌堅無奈,隻得說:“這曠野之中沒有人家,要歇,怎麼個歇法?”

他知道這位天子的無能,想借此製住他。

不料,福王手朝左前方一指道:“那裏不是有戶人家麼?朕今晚就歇在那裏。”

晚霞映紅了一堵荒坡,荒坡腳下有座掩遮在雜木林中的院落。

徐誌堅年歲已大,哪有福王這般好的眼力?他歎口氣,隻得下令皇上擺駕荒坡院落。

馬隊馳到雜木林中,這才發現幾株老樹所圍繞的院落,是座北方四合院,像這樣的建築在南方委實不多見。

福王與四個女人下了馬車,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向院屋。

院屋很大,陳舊的黑漆大門緊緊閉著,沉沉的,沒有一點聲息。

徐誌堅努努嘴,一名侍衛上前,拍響了大門。

“媽的!是誰在敲門?”屋裏傳來的聲音,很是凶狠。

皇宮大內侍衛能吃這一套?侍衛厲聲喝道:“混賬東西,快把門打開!”

“敢罵本爺?本爺倒要看看你是什麼角色?”說話聲中,大門“吱”地一聲打開了。

蓄勢待發的二十餘名侍衛,一齊亮出兵器搶入門內。

開門的是兩名青衣漢子。當他們見到搶進門來的侍衛,頓時呆傻了眼,剛才的那股凶煞之氣,早已蕩然無存了。

福王踏步進入院門。

兩名青衣漢子怔了怔,相互看了一眼,“撲通”跪倒在地,顫聲道:“奴才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

這時,裏屋傳出一個尖厲刺耳的聲音:“誰敢在此放肆,真是吃了豹子膽,瞎了狗眼!”

福王和徐誌堅,聞聲皆是一驚。

裏屋門裏走出了曹公公曹清正。曹清正見到福王,先是一愣,隨即便往屋內跑。

福王眸子一睜,高聲道:“與朕拿下!”

侍衛執刀搶入屋裏,便將曹清正從屋內押出。

早有侍衛已搬來椅子,讓福王坐下。福王挺直了腰杆,擺出威嚴的樣子,斥問道:“曹清正,朕派你去揚州督師助陣,你竟中途逃脫,該當何罪?”

“皇上,奴才……”曹清正一麵磕著頭,一麵轉著眼珠,在思索脫身之計。

“稟奏皇上,曹公……曹清正不但沒去揚州,還偷盜了宮中不少寶物,準備運回老家。”兩名青衣漢子,本也是宮中侍衛,曹清正的死黨,為減輕罪責,竭力想將功折罪。

福王龍顏大怒:“寶物在哪裏?”

兩名青衣漢子忙道:“在裏屋。”

福王手一揮:“快去取來。”

“遵旨。”兩名青衣漢子,在六名侍衛的陪同下,進了裏屋。

曹清正見東窗事發,頭上冷汗直冒,一個勁地磕頭向福王求饒:“奴才一年來跟隨皇上忠心耿耿,這次是奴才一念之差……”

“哼!一念之差?”徐誌堅冷聲道,“你們閹黨結黨營私,欺瞞皇上,對東林老臣妄加迫害,定從逆條例,列黑名單,以各種罪名害了多少忠臣?就連張尚書也被你等廷杖致死……”說到傷心處,他泣不成聲,落下幾滴老淚來。

院中侍衛臉上都露出忿忿不平之色。

福王想張慎言廷杖是自己親自下的聖旨,恐徐誌堅追究此事,於是厲聲道:“亂臣賊子,迫害忠良,罪無可赦!”

曹清正頓首道:“奴才隻是奉馬士英和阮大铖之命行事,還望皇上……”

兩各青衣漢子和六名侍衛,將四口檀木箱子抬至院中。

福王傳出聖諭:“開箱。”

四口箱子被打開了,眾人眼睛隻覺得一亮。四口箱子裏分門別類地擱著貂皮、綾羅綢緞、古董玩物、翡翠、瑪瑙、玉器、寶石、麝香、鹿茸、燕窩、金條、銀錠……

福王雖為皇上,也瞪圓了眼:“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曹清正頭磕地麵“咚咚”直響:“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徐誌堅氣憤之時,竟代皇上下令:“將這閹賊拉過去砍了!”

兩名侍衛撲過來,把曹清正架起,拖向院牆角。

“慢!”福王舉起了手臂。

“皇上!”徐誌堅以為福王要放過曹清正,忙加阻止,“這太監勾結叛臣,貪贓枉法,罪……”

福王堵住他的話道:“殺他太便宜了,改廷杖四十。”

這位亡國天子,把廷杖當成了一種比砍頭還厲害的死刑。

侍衛將曹清正拖回到院坪中,並找來了兩根雜木棍權當廷杖。

福王從未看過實施廷杖,在椅中端正了身子,對徐誌堅道:“請愛卿執刑吧。”

徐誌堅是東林老臣,對曹清正自是恨之入骨,當然不會放過這報仇的機會。他抖擻精神,吆喝一聲:“兜!”

四名侍衛將曹清正淩空拋起,按納在地,因沒黑布袋,所以沒蒙他的頭,也沒扒褲子。

“擱棍!”

兩根雜木棍擱在了曹清正屁股上。曹清正的臉變得慘白。

“杖四十!”徐誌堅傳令。

“杖四十!”侍衛眾聲附和。福王和春花、香妃、義妃與彩風,都跟著嚷出了聲。

徐誌堅咬咬牙,叱道:“用心打,五棍換一人!”

曹清正明白此話的含意,還未挨棍,身子已經癱軟,尿濕了褲子。

朝中文武官員和宮中侍衛,誰沒受過閹黨的氣?四十杖下來,曹清正下身早已成了一堆碎肉。

天色漸漸暗下來。

曹清正斜歪的臉上,一雙死魚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福王。

兩名青衣漢子跪伏在地上不敢抬頭,惟恐遭到曹清正同樣的命運。

福王瞧著曹清正血肉模糊的下體,想起他剛才活活被打死的慘狀,心中一陣害怕。以往被他下旨處以廷杖的大臣,都是這樣慘死的麼?

沉寂中,徐誌堅正待開口說話,忽然眾人臉上露出一片驚恐之色,目光都轉向了院門外。

曠野上,數不清的高舉著金龍旗的清軍鐵騎兵,正在向荒坡急馳而來。

鐵蹄敲擊著石子地麵,發出了“得得得得”的響聲,似轟雷般震動了荒坡。

徐誌堅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