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誓言似乎遲了一些。再成大業,談何容易?眼下與清廷之爭,從種種情況分析,大順將是凶多吉少。但有了他這句話,她已滿足了。她決心和他生死與共。

不知是因為內疚,還是因為好些日子沒有捱過女人,他覺得她比過去更漂亮,更成熟了,那種女性的溫柔,是千絲萬縷的情絲,使人纏綿。

他臉上泛起紅潮,呼吸驟然變得急促粗重,眼裏散發出灼灼的情焰。

她感覺到了他的反應,胸中泛起陣陣熱浪,一種久違的衝動電流般傳遍了全身。她偎依在他懷中的身子變得軟綿而滾燙。

他把臉貼近她的粉頸時,她全身都酥軟了。他聞到了那股既熟悉又覺陌生的體香。

他扭頭吹滅了桌上的油燈,扳住她的雙肩,把她放倒在床鋪上。

黑暗中他看到了她媚笑的眼神,急劇起伏的胸脯。

突然,她按住了他的手,喃喃地道:“唷,不行……”

他的手頓住了,臉上是困惑的表情:“為什麼?還沒有原諒我?”

她搖搖頭,眸子盯著他道:“不是。我身子……”

他抓住她還在發燒的手,關心地道:“既然這樣,你休息兩天再走。”

“不。”她堅決地道,“事不宜遲,天一亮我就得走。”

他捏緊了她的手,把嘴湊到她耳邊:“聽話,這樣,會弄壞身子的。”

她淡然地道:“戎馬生涯,我已習慣了。過去常常是這樣,打起仗來,誰還顧得了這個?不要緊的,你就放心吧。”

“不行。”他固執地道,“我不讓你走。”

她端正了身子,神色凜然道:“你如此兒女情長,怎能成大事?清兵在我陝西軍中伏有眼線,如果我不及時趕回去,讓他們疑心,那就麻煩了。”

他扁起嘴:“可是……”

她掙脫他的手站起來,邊扣著衣扣,邊道:“你什麼時候變得優柔寡斷起來了?過去你可不是這樣。”

李自成抿了抿嘴,正色道:“好,就依你。我隻有一句話,你要保重身子,今後我不會讓你再離開我。”

高桂英再次撲到他懷中:“有你這句話,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這句話是貼在他耳根上說的,說得委屈柔順,宛如乳燕呢喃,令他心醉。

他並不貪色,這是軍中都知道的。但當了皇上以後,照例也有了一群妃嬪。現在他才知道,真正了解他的,能與他生死與共的,還是這位患難妻子。

皎潔的月光,從竹屋的小窗裏濾入房中,更加深了房內難舍難分的氣氛。

不知過了多久,高桂英才脫出李自成的懷抱,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竹枝陰影下站著李宏誌。

高桂英問道:“這人是誰,我怎麼從未見過?”

李自成拉著高桂英,走近窗戶:“這是我在通山突圍時,收留下的親兵,他叫李宏誌。”

“哦?”高桂英皺了一下眉頭,李自成知道夫人是在問此人可不可靠。

李自成沒有猶豫:“應該是可靠的。他是劉宗敏部下驃騎將軍李遠勝的兒子,他已經兩次救了我的命。”

李自成指著窗外的李宏誌,將在茶店如何遇到穆菊英母子,如何收留李宏誌,穆菊英如何自焚,以及太平驛站李宏誌如何救自己的事,向高桂英細細地說了一遍。

高桂英聽過後點點頭。有這種經曆與表現的人,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是她仍慎重道:“在這種時期,你還是要小心謹慎為好,張獻忠也在派人打探你的消息。”

李自成沉聲道:“我知道。”

高桂英側起臉,眸子裏露出詫異之光:“是杜鵑鳥在叫?”

李自成咬了咬嘴唇:“杜鵑啼血,不祥之兆。”

高桂英頓了頓,注視著窗外的天空道:“我不信。”

實際上她是最信這種迷信的,她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不想增加李自成心緒上的壓力罷了。

李自成道:“我也不信。”

他原本不信什麼鬼神的!自從山海關兵敗之後,他卻常常叫宋獻策看天象、識八卦,以測前程,對這鳥鳴雲變,也是提心吊膽。他這種表現,也不完全是相信凶吉預兆,他這是內心徬徨與緊張的流露。他說不信,隻是想安慰高桂英。

兩人並肩站在窗前,一時竟似無話可說。

屋裏屋外一片靜寂,聲聲鳥啼,愈顯得激越清晰。

良久,高桂英道:“這幽穀不太安全,你最好也盡快離開這裏。”

李自成果斷地道:“我明早與你一起離開幽穀,也好順便送你一程。”

高桂英轉身走向床鋪:“時辰不早,我們歇息一下吧。”

竹屋裏的油燈再亮再滅,然後歸於平靜。

劉伴當帶著親兵,在坡坪與竹林裏外來回巡邏。

一切正常,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現象。但劉伴當忽視了一點,站在竹屋前擔任警衛的李宏誌身旁不見了大黑狗亞虎。

山風在吹,月影輕移,杜鵑啼血,徹夜哀喚。

李自成沒睡著,高桂英沒睡著,顧君恩、宋獻策、張鼐和李雙喜也沒睡著。

翌日清晨,山裏有大霧。

在濃霧中,李自成與高桂英帶著所有親兵離開了幽穀。

兩日後,清將豐臣秀英領著一支輕騎兵,旋風般刮進了幽穀。

豐臣秀英率兵搜遍了坡坪木屋、草棚、竹林和竹屋,什麼東西也沒找到,連預定的暗記號也沒發現。

李自成撤走時,命劉伴當仔細清理了現場,沒留下任何可疑的線索。

豐臣秀英震怒了,臉上的刀疤在跳動:“娘的,瞎扯蛋!給我燒,燒!”

木屋、草棚、竹林被點燃了。幽穀裏燒起了大火,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此刻,已與高桂英分手的李自成,向洞庭湖方向前進。

他雖已脫險,與陝西軍取得了聯係,一切正在順利地按照計劃進行,但他的臉色依然陰沉而冷峻。

阿濟格還未班師,危險還如影隨行;然而還另有一個更大的危險在威脅著他。

有一個人很可能會識破他的計謀,而使他精心策劃的計劃付之東流。

這個人就是他切齒痛恨的吳三桂!

十四衝冠一怒

柳橋灣。一座明將莊園。

莊園內,三進花院,內院一棟樓閣。

樓閣外廳清虛,亭廊寬敞,鬆陰入檻,山色盈軒,十分寧靜優雅。

內廳是書房,擺設典雅,兩壁大櫃裏擺滿書卷,中堂一幅“暮春行樂圖”,畫的是孔子率門徒浴乎沂的情景。

書桌旁的靠椅中坐著吳三桂。

這位三十三歲的平西王,長得天庭飽滿,地角方圓,他的頭形有些奇特,臉方頂尖,幾乎與古代戰神白起的頭形一樣,給人一種威猛厚重、傲然冷酷之感。

他原是明朝寧遠總兵,管轄寧西四城鬆山、可山、塔山和錦州的防守。他雖然十五歲入軍當千總,十八歲入京應試武科大考,後任寧遠總兵要職,但聲名平平,直到他率領關寧鐵騎,引清兵入關,才成了一個有神秘色彩而又威震天下的名將。

吳三桂望著桌上鋪開的宣紙,沉吟了片刻,才弓起身子,伸手抓起筆,蘸飽了墨汁的筆卻停在了空中。

漢民們幾乎人人都罵他做賣國賊,恨不得烹而啖之,但他本意並非要做賣國賊。他引清兵入關,實是迫不得已,是李自成、劉宗敏逼的!

他眼裏怒火在燃燒!

本來對投降大順並無反感,明室朝綱腐敗,改朝換代是順理成章的事。日後,能得李自成信任,便良臣擇明主,忠心為大順;若不得李自成信任,便辭官還鄉,與陳圓圓過平靜安寧的日子。

其實,他前後都考慮到了,已決定投降大順。已派人送去了降表,拱手讓出山海關,在軍營中靜候佳音。

那一天夜裏——他不會忘記那個日子——三月二十六日。京城吳府逃出來的一個管事,摸黑找到了豐潤軍營,管事見到他,即跪倒在地痛哭:陳圓圓被劉宗敏搶走,日夜蹂躪;父親吳襄被拘執嚴刑拷打;家產被籍沒,家人全被囚禁。

他震怒得失去理智。不應該發生的事發生了……

吳三桂將手中的筆緩緩擱放到桌上,劍眉深深蹙起。

山海關之戰,他借助滿州兵取得了勝利,但勝利的代價是慘重的,精銳部隊損失過半,他已感到滿清威脅。當他關寧鐵騎被大順軍數重包圍時,多爾袞卻令清兵不準出戰,待雙方兩敗俱傷,清兵才出來坐收漁人之利。他隻是向多爾袞借兵,而多爾袞卻一再勸他降清,其野心可想而知。

山海關戰役後,他再三考慮,終與李自成在永平城外會麵,兩人先後劃押用印,簽定了《永平盟約》:大順朝與大明平西王吳三桂達成合議:

自誓以後,各守本有疆土,不相侵越;大順朝已得北京,準於五月一日交還大明朝世守;京師財貨歸大順朝;人民各從其便;如清兵侵掠,合力攻擊,休戚相共。有逾此盟,天地共誅。

甲申年四月二十四日

他與李自成執手對飲,誓告天地。

《永平盟約》若能執行,局勢將會是另一個模樣。然而,曆史往往是這麼殘酷。

吳三桂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手指一陣顫抖。

盟約簽定的當天夜裏,多爾袞大軍包圍了他的兵營,強迫他降清,與清兵一同進攻北京。當時,若不答應,關寧軍剩下的四萬人馬就全完了。為了保住這一點點恢複大明的火種,他隻得學薑維會師降鍾會而圖謀複蜀漢的舉動,向多爾袞表示,願撕毀永平盟約,與李自成血戰到底。

他毀約了。他會同阿濟格的五萬清兵,在多爾袞十萬大軍和三百多門紅衣大炮的支援下,開始進攻北京。李自成一怒之下,將他吳家三十六口人押上城頭,全部斬殺……

可惡的多爾袞,該死的李自成!吳三桂一巴掌拍在書桌上,硯台和筆架蹦起老高。

聽到響動,四名持刀侍衛出現在書房門口。當他們看到是吳三桂在獨自兒發脾氣時,又垂下頭退了回去。

吳三桂深深吸了口氣,長長噓了一聲。似乎要把胸中的濁氣和煩惱,一古腦地吐出去。

關寧軍肩負複興大明的重任,決不能讓清軍吞食。為了恢複大明,什麼事都得幹。在這種大事上,隻能講目的而不擇手段。

他重新撫平宣紙,提起筆,疾書了四個字:忍辱負重。

剛擱下筆,侍衛走進書房:“稟王爺,洪大人來了。”

他眼睛陡地一亮,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快,有請!”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了笑聲:“老夫也不是外人,賢侄何必客氣。”

笑語聲中,洪承疇走入了書房。

吳三桂雖然是暫借住這莊園裏,但因他的地位與身份,加上眼下的局勢,所以這裏的防範仍很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沒有人能擅自進入內院來。洪承疇未經通報,能直接進入內院書房,可見他與吳三桂的關係非同一般。

“恩師駕到,怎麼不預先通知我一聲?”吳三桂從椅中站起,匆匆迎向門口。

洪承疇與吳三桂不僅交情甚厚,而且還有老師與門生的名義,所以吳三桂對他有“恩師”之稱。

吳三桂要行禮,卻被洪承疇攔住。兩人客氣一番,在茶幾旁的椅中落座。

侍者立即沏上香茶,侍立在一旁候命。

吳三桂尚未開口,洪承疇拱起雙手道:“恭喜平西王,賀喜平西王。”

吳三桂微眯起眼,困惑地道:“恩師,這喜從何來?”

洪承疇肅起麵容,一本正經地道:“皇上又要嘉獎你了,特命老夫先來報個喜訊。”

洪承疇是個極有才幹和有戰略眼光的人物。當年隻因崇禎多疑,明將內訌,他在遼東與清兵作戰時被俘降清。他雖才兼文武,有出將入相之才,降清後卻隻任個文職大吏,官品還在吳三桂之下。

吳三桂輕“哦”一聲。他沒把清廷的嘉獎放在心上。

洪承疇道:“皇上與攝政王多爾袞,已決定詔命封你親王稱號,賜朝衣一襲,禦馬二匹。”

吳三桂端正了身子,臉上露出了一絲似笑非笑的笑容。

他作為一個漢人,已獲得了清廷最高的爵位與尊榮,但他並不在乎這些,他關心的隻是自己切身的利益和“大明”的命運。

洪承疇含笑道:“平西王此次協同英親王,大破大順軍,逼死逆賊李自成,天下形勢已定七分,剩下來的事,朝廷恐怕就不會再勞累平西王了。”

吳三桂臉上的一絲笑意,陡然消失了,代之而取的是一片陰沉。他已聽出了洪承疇話中有話。

吳三桂擺擺手,示意站在兩旁的侍者退下。

吳三桂突地站起,跪在洪承疇麵前,眼中含淚,目光透著驚恐:“請恩師指出一條生路。”

洪承疇忙伸手去扶他:“賢侄何故口出此言?”

吳三桂哪裏肯起來,低著頭道:“恩師若不答應,三桂就跪在這裏,決不起來。”

洪承疇遲疑了一下:“好,我答應你,你起來說話。”

吳三桂聞言,這才起身,複在椅中坐下。

兩人沉默片刻,吳三桂首先開口:“多爾袞又在懷疑我了?”

洪承疇沒有說話,那張陰沉的臉色已給了他答複。

清廷懷疑吳三桂的忠心,這是從山海關就帶來的老問題,並不奇怪;但吳三桂出了大力,大順軍被擊潰,南明王朝已被消滅,如此情形下,仍被懷疑,確實叫他心驚肉跳。

吳三桂瞧著洪承疇,聲音有些發抖:“多爾袞想在嘉獎我的同時,向……我關寧軍下手?”

洪承疇端起茶盅喝了一小口,抿抿嘴唇,道:“眼下局勢雖明朗,但天下未平,闖王餘賊和南明遺臣還據有半壁江山,多爾袞決不會對你明動幹戈,他隻能是戒備防範而已。”

吳三桂口氣道:“實際上,我為朝廷是盡心盡力了。”

洪承疇沉吟地道:“話是如此,但你鋒芒太露。”

吳三桂眉毛一揚:“鋒芒太露?”

“不錯。”洪承疇點點頭,沉緩道,“山海關之役後,便有永平盟約之事發生;你雖然接受了朝廷平西王爵的封號、冊印、賜銀和禦馬,但從未公開舉行過正式投降清廷的儀式;你衝鋒陷陣,英勇過人,清軍將領中也沒有幾人能相比。你若有異心,豈不是最可怕的了?”

吳三桂沉默不語。

洪承疇站起身,目光投到書桌的宣紙上,讚揚道:“忍辱負重。好字!人雖年輕,筆墨卻老辣,言簡意深。”

這一句“讚揚”的話,仿佛利劍一般戳在吳三桂的心中。他不覺打了個哆嗦,頭額滲出一絲細汗。

洪承疇突然扭頭,犀利的目光盯住吳三桂的臉,冷峻地道:“你有異心。”

吳三桂露出驚恐之色,竟忘了從椅子中站起,喃喃地道:“沒有……我沒有異心,我對皇上的忠心……皇天後土,神人共鑒。”

洪承疇緩緩地回到椅中坐下,端起茶盅:“你這話,若能讓多爾袞相信就好了。”

吳三桂目芒一閃:“如何才能讓多爾袞相信?”

洪承疇放下湊到唇邊的茶盅,將頭靠近吳三桂,一字一吐:“你是否真想恢複明室?”

吳三桂板著臉,咬緊了牙。他無法回避這個問題。洪承疇的問話,已把他逼到了懸崖邊上。

吳三桂向滿清借兵時,全靠洪承疇從中周旋,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密切,但人心難測,這等生死大事怎能明言?

吳三桂思忖片刻,決心豁出去了!他手按住茶幾,每一個字都像挑了千斤擔子,萬鈞負荷:“複我大明,乃三桂終身奮鬥之目標!”

話說完之後,他陰沉的臉上凝布煞氣,目光一時間變得堅定而澄澈。

洪承疇眯起眼,似乎在考慮著什麼。

他明白吳三桂雖有複明之誌,但要恢複的卻是吳三桂自己的“大明”。他不想複明,更不希望有個吳三桂的“大明”,但他在清廷中需要有政治上的同盟軍,因此他願助吳三桂一臂之力。他是特意而來,心中早已有譜,這考慮完全是裝模作樣。

須臾,洪承疇像是拿定了主意,瞧著吳三桂道:“要使多爾袞相信你,必須收斂鋒芒,請守邊關。”

吳三桂聞言,目寒如冰,神色間露出說不出的憤恨。

他知道洪承疇所指的邊關,是他故鄉遼東關外。一年前,他引清兵入關,現在又請求回到關外去,真是可悲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