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她緊緊地貼靠在他的胸脯上,眸子裏閃動著點點淚花,“別打仗了,答應我,永遠別打仗了……不要離開我,永遠不要離開我。”

他撫著她的肩膀,溫柔道:“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你。我不會離開你,也不會讓你離開我。”

他這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後來的事實,也印證了這一點。

她抬起頭,含淚的眸子看著他道:“許多人都想立王稱帝,其實帝王隻是一個虛名,一個惑人心智的虛名。當了帝王又能怎麼樣?到頭來仍不過是水花鏡月而已。”

陳圓圓喜歡讀書,學識淵博,精通棋琴書畫,是個聰明的有獨特見解的女人。她自進京之後,與田弘遇、崇禎帝、各種官吏及李自成和劉宗敏等人的接觸,加之京都政界的所見所聞,使她也懂得了官場各種人的心理。吳三桂雖然沒有在她麵前,透露過半點想要複明自立為王的意思,但她仍在他的言行中窺探到一鱗半爪,於是趁機向他規勸。

“婦人之見!”吳三桂扁了扁嘴,這四個字沒說出聲,說出聲的卻是另一句話,“我並不想當什麼帝王,我隻想與你在一起。”

沒有比這更能感動人的話了!陳圓圓把滿是淚水的臉,貼在吳三桂胡須連鬢的臉頰上,緊緊地抱住他。

兩人就這樣擁抱著,忘掉了一切。

天地、日月、風雨,全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惟一存在的,隻有他兩人。兩人身體也已不複存在,隻有生命在呼喊,靈魂在擁抱。

雖然心思不同,但他倆確是一對真心相愛的夫妻。

夕陽西下,暮雲合璧。花園裏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

陳圓圓脫出吳三桂的懷抱,柔聲道:“三郎,我給你彈唱一曲,好嗎?”

“好,好,太好了!”吳三桂連聲道,“好些日子沒聽你彈唱,都快把我悶壞了。”

吳三桂舉掌輕輕一擊,柳林下的兩名丫環立即奔來。

吳三桂下令:“備琴案。”

吳三桂拉著陳圓圓的手,走到魚池旁。

兩人依偎著,仰望著天空。

吳三桂在想:“此次調出關外,不知何日才能回來逐鹿中原?”

陳圓圓在祈禱:“大慈大悲的菩薩保佑,千萬不要讓三郎做帝王癡夢……”

六名丫環搬來了琴案香爐,還有和琴用的檀板長笛與簫。吳三桂早已為陳圓圓準備好了一切。

吳三桂卷起衣袖,親自點燃了一柱香,插到香爐中。

兩名丫環撐起了燈籠。

四名和琴的丫環各自捧起樂器,站在琴案旁。

吳三桂向陳圓圓鞠躬,做個“請”的手勢:“夫人請。”

陳圓圓盈盈一笑,輕移蓮步,走到琴案旁坐下。她伸出纖纖細指,按住琴弦,側臉向吳三桂投去一個媚笑。

琴聲悠悠而起,婉娓動聽,伴琴的檀板聲,也隨之響起。

吳三桂眉頭一皺複又展開。數月不見,圓圓的琴藝竟又大有長進!

心念甫轉之間,一首《相見歡》,從陳圓圓口中飄然而出:“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歌聲如銀鈴劃空,珠落玉盤,又脆又甜。吳三桂聽得呆了。他每一次聽陳圓圓彈唱,都會不由自主地被她的歌聲,和她彈唱的姿態所迷住。

陳圓圓正襟危坐,纖指逗弦,隨板按拍,引吭高歌:“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歌聲與琴聲在花園裏回蕩,聲韻繞園,曲盡其玄,歌盡其妙。

吳三桂隻覺神魂飛蕩,似已同陳圓圓回到了遼東故鄉。

魚池中水波蕩漾,金色錦鯉在睡蓮中探出了頭。

一聲檀板,陳圓圓手指按弦,弦聲凝絕,歌聲隨之終止。

陳圓圓停止了彈唱,然而那琴聲和歌聲,還在園中回旋。整座花園裏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纏綿之意。

此刻,吳三桂胸中的雄心壯誌已化為烏有,他真想就此與陳圓圓回到關外,找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隱居起來。

園內一片沉寂,隻有風在吹拂。

陳圓圓凝身未動,她被風撩起裙角,就好像隨時都可能連同琴案,一齊被風吹走。

吳三桂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意念:有一天陳圓圓會被風吹走,離他而去。

不能讓她被風吹走!他踉蹌一步,伸手想去抓住她。

這時,身後傳來了沉重急促的腳步聲。

他身子一抖,回到現實中,伸出的手縮了回來,臉上露出了怒容。

他已吩咐過,不準任何人擅人內花園,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犯禁?

吳三桂軍令甚嚴,犯令者格殺勿論。誰在找死?

心火已動,眼中透出殺氣,倏然轉身,當他的眼光觸到來人時,不覺一怔。

來人竟是愛將方獻廷。

他心火頓滅,泛起的是一絲驚恐與不安。方獻廷深知他的脾氣,在這種時候,不是十分危急的事,決不會來打擾他。兵營中發生什麼事了?

他還未開口,方獻廷已急忙稟報:“將軍,豐臣秀英要見你。”

吳三桂眉頭一皺:“不見。”

方獻廷搓著手道:“不見恐怕不行,他已闖入府中了。”

吳三桂麵泛青煞:“好大的膽子!一個小小的千夫隊長,居然敢……”

方獻廷未待吳三桂把話說完,便搶著道:“他執有英親王阿濟格的手令,說是英親王要你立即去他兵營相見。”

吳三桂唬起臉道:“即使是阿濟格要見我,也得以禮相待,怎能如此盛氣淩人?”

話音剛落,內院已傳來了豐臣秀英哇哇的叫聲:“吳將軍在哪裏?快叫他出來見我!”

吳三桂麵容變色,正待發作,方獻廷忙湊近身,輕聲道:“千萬不可!若讓那廝發現夫人在這裏,可就麻煩了。”

吳三桂咬咬嘴唇,強壓下一口氣,臉對陳圓圓道:“我去見阿濟格,你留在園裏等我。”

陳圓圓從凳上站起,平靜地道:“天燥有雨,人躁有禍。你好自為之,不要為我分心。”

吳三桂看了她一眼,心中暗想:“知我者,圓圓也。她慧黠過人,也許她什麼都已猜到了。”

“我少則三天,多則五天一定回來。”吳三桂說著,大步跨出園門,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心中怒氣,此刻已完全平息。

陳圓圓點上一柱香,插到香爐中,雙掌合十,默立在爐前,虔誠地為吳三桂祈禱。

三伏天像下火,簡直要人的命,尤其是午未兩個時辰,更是叫人受不了。

蕩蕩大道癱軟在炎炎烈日之下,空中火球似的太陽可以把人烤焦。

路上行人絕跡。一來這是動亂日子裏,人們沒事都不上路;二來即是上路的人,此刻全都覓地歇息,避過這段酷熱的時辰。

“得得得得!”道上響起馬蹄聲。唷,沒想到還有不怕熱死的騎士。

不怕熱死的騎士還不止一個,十九騎正順著道路奔馳而來。

領頭的是吳三桂,身後是胡守亮和十七名親兵。

吳三桂和胡守亮及挑選出來的十七名親兵,雖是關寧軍中的精華,但依然怕熱。吳三桂之所以要冒著酷熱趕路,無非是要甩下豐臣秀英,同時也給這些趾高氣揚的清軍鐵騎兵一點顏色瞧瞧。

在酷熱下跑了一個時辰後,豐臣秀英終於拉著散亂了隊形的鐵騎兵歇下了。吳三桂十九騎,卻仍然在趕路。

“駕!駕!”吳三桂大聲吆喝,不停磕著馬刺。

然而,十八騎的速度卻漸漸地緩慢下來。

吳三桂知道現在是該歇息的時候了。即使他自己和眾親兵還能堅持下去,再跑馬匹就要倒下了。

道旁一箭之地有座破廟。廟前一棵古榕樹,盤若虯龍,翠陰如蓋。樹旁一條淺淺的小溪,沿著坡地彎成牛軛狀,向廟後流去。

這是個歇涼的好地方。

吳三桂一揮手,十八人一齊跳下馬背,將坐騎牽到樹陰下。

這些親兵都是經驗豐富的騎手,下馬後並不讓嘴吐白沫的坐騎去喝溪水,而是把它們牢牢地栓在了樹下。他們明白,此刻決不能讓這些又渴又熱又累的馬兒去喝溪水,得要讓它們歇過勁兒,收了身上的汗,才能喝水,否則必會倒斃。

吳三桂在樹陰下站了一會,走向破廟。

廟很小,門斜歪著,布滿了灰塵。門楣上沒有橫匾,也沒有刻字。

這是什麼廟?

吳三桂想了想,伸手將斜歪的門推開,走了進去。方獻廷帶著兩親兵想隨後跟進,被吳三桂阻住。

廟內塵埃遍地,蛛網糾結。一張斷了腳的供桌倒在地上,香爐在桌旁倒扣著。

這廟已斷香火多年了。

神台上供著一尊不知名的神像,神像的金光早已消失,隻剩下黯淡的黃色和凸露出來的泥巴草筋。

吳三桂走近前,發現神台上有塊神位牌。他揮手抹去牌上的塵土,三個刻字映入眼簾:五通神。

原來是五通神!難怪廟這麼小,香火這麼早就斷了。

五通神是神仙中的下三濫。人們為它設立廟,並不是尊敬它或求它保佑,隻是希望它受了一方香火之後,少為地方的婦女們帶來災害。

吳三桂見是五通神,心裏很不高興。不知為什麼,他覺得他背的這個“賣國賊”的名聲,與這“五通神”似乎有些相似。

他扭轉頭,透過廟壁倒坍的半邊牆,向天空望去。

廟左側有張小門,大概是通向廟後。

他轉身走向廟門,既然是五通神廟,這廟後麵也就沒什麼可看的了。

“呱!呱!”幾隻烏鴉噪空而過。

他停住腳步,迅即轉回身,透過倒坍的牆,看到烏鴉飛落向廟後。

他麵色變得凝重,陷入了沉思之中……

絞死劉宗敏之後,他率部繼續追擊李自成的大軍。劉宗敏部的全軍覆滅,使李自成南下的大軍斷了一支手臂,在他與阿濟格的聯合夾擊下,一部分大順軍已潰散逃竄。

他發誓要為全家三十六口人報仇,複仇之火已使他失去了理智。他一路窮追李自成,抓到大順兵不問青紅皂白,也不管降也不降,一律斬殺。

那一天追到湖南界邊的一個山崗,他圍住了大順軍的一支殘兵和當地的一些百姓。他像瘋子一樣,在山崗腳下的一口大塘旁,擺開了殺人屠場。他親自指揮劊子手動刀,下令將所有的人斬首。血流成了河,刀沾滿了血,血流進了大塘裏,塘水都變成紅色。

正在他瘋狂殺人之時,一個瘋道人又唱又叫地闖入了殺人屠場。士兵捉住瘋道人,他正準備下令斬殺,瘋道人道:“貧道陽壽未盡,你殺我不得。貧道替你卜上一卦,如何?”

他平日就信神靈,喜歡卜卦,在這種心煩意亂的時刻,當然同意。瘋道人立即從袖裏取出銅錢,給他卜了一卦:“這是個大凶之卦,要避凶災,遇黑而止。”

他本在氣頭上,聽到瘋道人此說更是大怒,正要發作,此時空中飛來幾隻烏鴉,停在塘邊樹上,對他“哇哇”一陣亂叫。片刻之後,塘邊樹上便停滿了烏鴉,黑黑的一片,把塘水都映黑了。

他驚異萬分,隨即從震怒中驚醒過來,忙下令停止屠殺,撤兵後退。

如果他當時不遇“黑”而止,結果又會怎麼樣呢……

“呱!呱!”空中又有幾隻烏鴉飛過,落向廟後。

今日再遇烏鴉,難道又有什麼凶兆?

吳三桂略一猶豫,便抬腳走入了廟左側的小門。

小門外,是廟後坪。坪中也有棵大榕樹,樹枝上停著七八隻烏鴉,正在“呱呱”地叫個不停。

大榕樹下的陰影裏,盤膝坐著一個道人。此人身形瘦長,蓬頭散發,胸前飄灑著三綹長須,一襲灰色袍衫破爛不堪,背後斜插著一把桃木劍。

吳三桂見到此人,不覺兩眼發直,滿臉驚詫。這道人不就是那個在大塘為自己卜卦,阻止自己殺戮的瘋道人麼?

瘋道人坐著沒動,眼睛盯著沙地,頭也不抬,仿佛不知道有人已進了坪內。

吳三桂走到瘋道人麵前,合起雙掌施禮道:“道長。”

瘋道人沒抬頭,也沒還禮,但開了口:“貧道峨嵋山九老仙府了然道長。”

吳三桂再施禮道:“末將吳三桂見過了然道長。”

瘋道人擺擺手:“免禮。”

吳三桂並不計較瘋道人的傲慢態度,仍恭聲道:“謝了然道長在大塘喚醒末將,遇黑而止,避開殺戮凶災。”

瘋道人抬起頭,兩道綠輝閃灼的眸光盯著吳三桂道:“天也,時也,命也!”

吳三桂眸光閃爍了幾下:“請了然道長指點玄機。”

瘋道人微眯起眼,認真地想了想,然後道:“天機不可泄露。”

吳三桂皺了皺眉,又道:“了然道長,是否還能為末將卜一卦?”

瘋道人拎住長須,仰麵望著大榕樹枝上的烏鴉,良久不語。

一時間氣氛極是沉重,連樹上的烏鴉也停止了呱叫。

吳三桂按捺不住:“了然道長,末將……”

“好吧。”瘋道人眸子一睜,肅起麵容,形狀頗為懾人。“貧道從不為人卜二卦,今念你一片真心,且有言雲: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貧道就舍三年陽壽,再與你卜上一卦。”

瘋道人話中,有責備他過去行為之意,心中頗為不滿,但仍躬了躬身子道:“謝了然道長。”

瘋道人拔下背上的桃木劍,在空中劃個弧線,劍尖落在沙地上,沙沙沙地畫出一個八卦圖來。

吳三桂盯著八卦圖,心中若有所思。

瘋道人從袖中摸出烏龜殼和銅錢,銅錢放入烏龜殼內,雙手捂住烏龜殼兩端,一陣猛搖。

“嘩嘩嘩!”銅錢在烏龜殼內滾動的聲音,扣人心弦。這卦好不好,人的命運如何,就全仗這在殼內滾動的銅錢。

“當!”銅錢掉在了八卦圖內。

瘋道人凝目片刻道:“八卦,用坎、離、兌、震、巽、乾、坤、艮八個方位,銅錢落在乾位,乾為天,天為首,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金為天貴,據銅錢天向的圖案與龜背的紋路,從這卦來看,將軍他日……”談到這裏,不知是瘋道人故意賣關子,還是有所顧慮,沒繼續往下說。

吳三桂被吊得心癢癢的,急忙問道:“他日怎樣?”

瘋道人沉吟半天,道:“將軍他日,可居九五之尊。”

吳三桂心格登一跳,隻覺熱血嗡地湧向了腦門,手指一陣顫抖。

瘋道人說他日後可當上皇帝!這麼說來,日後真可建立吳氏大明王朝?

瘋道人又緩緩道:“不過,銅錢圖案與龜背紋路,有斷裂縫,裂縫所指五行之位是火行位,當前該有劫難。”

吳三桂麵罩陰雲:“可有躲避之法?”

瘋道人沉緩道:“窮寇莫追,遇火而止。”

吳三桂眉頭深深蹙起,“窮寇莫追”,這四個字,他懂其含意,這與洪承疇的“留得狡兔,獵狗自存”,是一致的,但這“遇火而止”又作何解釋?

他抬頭看看榕樹,樹枝上停著的是住了嘴的烏鴉。這火在哪裏?自己如何遇火而止?他百思不得其解?

此時,胡守亮帶著四名親兵,闖進廟後坪。吳三桂進廟這麼久,還不見出來,胡守亮放心不下,所以就帶人找來了。

“將軍……”胡守亮見到吳三桂後,一顆懸吊的心才放了下來。

瘋道人見有兵到了,恢複了端坐的姿勢,低下了頭。

胡守亮參加了大塘的屠殺,認得瘋道人,於是帶著親兵搶上前去:“又是你這瘋道人!”

“退下!”吳三桂一聲厲喝,“不得對了然道長無禮!”

了然道長?胡守亮一怔。他不敢違命,隻得帶著親兵退下。

瘋道人沒抬頭道:“卦是將軍要貧道卜的,信不信聽憑將軍。”

“謝道長指點。”吳三桂合起雙掌,躬身後退,帶著親兵離開了廟後坪。

午未時辰已過,雖然仍沒有風,但太陽已不似正午那麼火辣。

坐騎已喝過水,喂過飼料,士兵也歇息了將近半個時辰,該上路了。

吳三桂領著十八騎,又奔上了官道。

五通神廟內,傳來了瘋道人的叫聲:“神乎哉,斯人也!若神龍兮偶現,若驚鴻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