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馴馬場上

吳三桂十九騎到達阿濟格兵營後,將近半個時辰,豐臣秀英才領著鐵騎兵歸營。

納蘭利吉在兵營練兵場“迎接”豐臣秀英。在兵營裏,有上司來迎接下屬,並不是一件好事。豐臣秀英走進練兵場,便意識到了這一點。果然,納蘭利吉將豐臣英秀罵了個狗血淋頭,隻差一點兒沒砍了他的腦袋。

豐臣秀英挨罵之後,又被罰在練兵場裏收拾馴馬沙坪。他沒休息,沒吃飯,甚至連水也沒喝,又困又乏,但他卻無怨無艾。

他自認自己騎術和耐力都不如吳三桂。這一場酷暑下的賽馬,他輸得口服心服。

內帳房,阿濟格設宴招待吳三桂,伴座的有納蘭利吉、福得爾、多幸拉和胡守亮。

酒宴完全按照滿族人的風俗擺設,每人盤膝坐在草席上,麵前是一張長方形的矮桌,桌上有大盤烤羊肉和酸米酒。

阿濟格用這種方式來款待吳三桂,顯然是對吳三桂的不尊和不滿,對這位平西王表示出了極大的輕蔑。

吳三桂似乎很樂意接受阿濟格的這種款待。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著烤羊肉,大聲與納蘭利吉等人吆喝著,為在席間跳舞助興的滿女喝彩。

胡守亮卻有些不自在。他不僅坐得不舒服,吃烤羊肉和酸米酒反胃,而且對阿濟格看不起吳三桂很不滿意。他連連向吳三桂投去眼色,想以退席來抗議,但得不到答複,隻得耐著性子忍著。

酒過三巡,阿濟格揮手示意舞女和樂隊退下。

帳房內頓時安靜起來,熱鬧的氣氛變得有些沉悶,沉悶中還透著一絲不安。

吳三桂靜靜地看著阿濟格,等待著他問話。阿濟格如此著急請他來會麵,以這種形式來款待他,一定會給他難題。

阿濟格目光盯著吳三桂,扁了扁嘴道:“吳將軍真以為李自成沒死麼?”

吳三桂與洪承疇談過話後,對此早已胸有成竹:“李自成走死九宮山,已廣為人知,且有程九伯將其賊首、珠盔、龍袍獻於朝廷,因此李自成已死,應是無疑。”

阿濟格目芒發閃,麵帶怒容,從桌角一疊書信中,取出吳三桂的信道:“吳將軍這信言李自成未死,作何解釋?”

吳三桂不慌不忙地道:“末將雖認為李自成已死,但因其屍腐朽莫辨,卻無法證實。李自成殺我全家三十六口,此血海深仇不報,難泄心頭之恨,故此寫信英親王欲出兵湖南,殺盡逆賊,以慰全家在天之靈。”

阿濟格唬起臉道:“你可知李自成之死,我已稟奏皇上?”

吳三桂忙道:“英親王千萬別誤會,在下寫信時,不知王爺已稟奏皇上。另外,在下所書及密函,除了王爺之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此事。”

阿濟格抿抿嘴道:“真的?”

吳三桂頓首道:“末將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騙英親王!”

阿濟格點點頭,臉上的怒容漸漸消失,不一會就現出得意之色:“你可知道皇上已遣特使,送來嘉獎令了?”

說著,阿濟格從桌角書信中,取出嘉獎令,叫人遞給吳三桂。

吳三桂接過嘉獎令一看,果是順治皇帝和攝政王多爾袞,遣使赴軍勞問,傳旨嘉獎阿濟格:“勞苦功高,寇氛既靖,宜即班師。”

吳三桂立即拱手道:“恭喜英親王,誅除元凶,大功告成。”

“哈哈哈哈!”阿濟格發出一陣大笑,臉上陽光燦爛。

吳三桂跟著笑了,丟了個眼色給胡守亮。

胡守亮扁扁嘴也笑出了聲。納蘭利吉、福得爾和多幸拉都笑了。帳房內響起了一片笑聲。

阿濟格笑夠了之後,打了個嗝兒,拿了一疊信劄交給吳三桂:“你看這事如何處置?”

吳三桂接過信劄,才知是荊州副總兵鄭四維送給阿濟格的請兵報告。報告中說,一隻虎李過屯軍歸州、巴東一帶,劫殺觀望,欲窺伺荊襄咽喉重地,以圖大舉,特具啟英王,請兵進剿。

阿濟格把此報告給吳三桂看,並征求他的意見,顯然是把吳三桂當作心腹看待了。

吳三桂想了想道:“李自成已死,賊心渙散,軍無鬥誌,一隻虎之態不過是裝模作樣而已,決不會真攻荊州。皇上既已下旨親王班師,又已命佟養和招撫賊兵,末將認為英王還是駕回京都為好。”

阿濟格撫裳道:“平西王之言,正合吾意。吾下令全軍明日啟程,班師回朝。”

阿濟格稱吳三桂為平西王,顯然對他見風使舵的表現,極為滿意。

吳三桂之所以能得到清廷的重任,除了他英勇善戰,心狠手辣,甘心賣命之外,忍辱負重,是他得以保命和成功的秘訣。

吳三桂端起酒碗,高高舉過頭頂,朗聲道:“末將借花獻佛,這碗酒祝英親王班師回朝,一路順風,步步青雲,日日高升。”言罷,仰起脖子咕碌碌,一口將酒喝下。

“幹!”阿濟格有些激動,一碗酒喝下,滿胡須都是酒沫。

接著是向阿濟格祝賀的、阿諛奉承的讚揚聲。

阿濟格一連飲了三大碗酒。他放下碗,抹了抹胡須,突然道:“聽說吳將軍騎術很是不錯?”

吳三桂聞言,身子抖了一下:“英親王過獎。”

阿濟格打斷他的話:“你別謙虛了。豐臣秀英今日就敗在了你的手下。”

吳三桂的臉色微微一變,帳房裏空氣,又變得緊張起來。

吳三桂支吾道:“嗯,嗯,末將並沒有和豐臣秀英賽馬的意思,末將隻是想快一點趕來見英親王,所以……”

阿濟格揮揮手,沉著臉道:“不管怎麼說他的確敗在了你的手下,我今天很想見識一下平西王的騎術。”

未等吳三桂說話,阿濟格已站起身走向帳房外:“我們這就去馴馬場。”

納蘭利吉、福得爾、多幸拉隨即起身也往外走。吳三桂和胡守亮也隻好跟在他們的身後。

馴馬場在練兵場左角的一塊沙地上。高逾五尺的木欄柵,把沙地圍了一個圓圈。

木柵欄內,有個出入的木門,門上插著橫杠。場內的開頭和架勢,既有些像西班牙的鬥牛場,也有些像古代羅馬角鬥士的格鬥場。

木欄外,左側肅立著十餘名鐵騎兵,領隊的是千夫隊長豐臣秀英。

右側,站著吳三桂的十七名親兵。

吳三桂一看,便知道了阿濟格的用意,心中不覺泛起一股敵意。

此刻,夕陽已經墜落,練兵場漸漸地淡入暮色。

阿濟格走到木欄旁,早有清兵將準備好的一張靠椅,送到他身後。

阿濟格在靠椅中坐下,扭頭時對吳三桂道:“本王有一匹烈馬,一直無人可以馴服,今日請將軍試一試,能否替本王降服它?”

吳三桂裝出笑容道:“末將騎術甚差,怎能為英親王降馴烈馬?”

阿濟格板起臉道:“你是不肯給本王爺麵子了?”

他語氣生硬,似乎不容拒絕,使聽到此話的人,有一種重重的壓力。

暮色中,胡守亮和十七名親兵的臉變得鐵青。

吳三桂心中燃起一團怒火,目光刹時變得灼亮,顯出了一個強者的自信和魄力。他竭力壓抑著心中的衝動,用極為平靜的口氣道:“英親王既然這麼說,末將就鬥膽一試。”

“好!”阿濟格擊掌道,“開柵!”

木欄門在“吱吱”的響聲中,緩緩拉起。

吳三桂撩起衣襟,紮紮袖口,踏步走進了木柵。

木欄門“轟隆”一聲落下,將吳三桂關在了柵裏。

吳三桂的臉歪曲了,呼吸也變得粗重,眸子裏閃著火焰。自己被關在了籠子裏,是作為供人觀賞的動物,還是為主人賣命格鬥的奴隸?

阿濟格瞧著吳三桂,咧嘴笑了笑,高聲道:“放馬!”

豐臣秀英在柵欄旁親自打開木柵裏的內欄門。

“噅——”一聲高昂激越的馬嘶聲,一匹高大的灰色馬從內欄門裏衝了出來。

吳三桂側身一躍,橫著身子踉踉蹌蹌退了幾步,險些跌倒。

阿濟格仰麵發出一陣大笑,笑聲中充滿著嘲弄與輕蔑。

灰馬光著身子,沒套籠頭,沒有馬鞍,鋼鑄鐵澆般的一棱棱肌肉上滿是汙泥,雜毛糾結,顯然是一匹剛逮到不久的野馬。

灰馬見到自己仍然困在籠子裏,不覺惱怒萬分,嘶叫著圍著柵欄跑圈,不停地蹬踢著後蹄。

吳三桂被阿濟格的嘲笑聲所激怒。他跟著灰馬跑了幾步,搶身到馬身左側,倏地伸手抓住了馬頸鬢毛。

他決心要讓阿濟格瞧瞧,漢人降馬的本領!

他左手用力一帶,身子騰空躍起,右手按向馬背。

“噅——”灰馬感覺到有人想要騎到它的背上,在怒嘶聲中揚起前蹄,將身子高高豎起。

吳三桂右手按了個空,身子貼著馬身滑落下來,但抓住馬頸鬃毛的左手卻未鬆開。

灰馬未能甩開吳三桂,馬上落下前蹄,掉頭順著柵欄邊沿狂奔。吳三桂失去平衡的身體,吊在馬頸左側晃動,雙腳在沙地上拖拉著,不時地碰著柱。

阿濟格斂住了笑聲,臉上雖然還有嘲弄的笑容,但已變得嚴肅起來。他之所以這麼嘲弄吳三桂,無非是想煞煞這位平西王的傲氣,他並不想傷害他。

胡守亮攢緊了拳頭的手心裏,滲出了汗水,一顆心撲騰狂跳。十七名親兵的臉上露出了焦慮之色,假若將軍失手,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