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眉頭微微皺起。這個宋獻策也真是……

“看相算命!”瘋道人了然道長突然出現在店門口,並向店內蹣跚而來。

李自成的思緒被陡地打亂,瞪大了亮眼瞧著門外走來的瘋道人。

顧君恩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店門兩側的親兵侍衛,怎麼讓這瘋瘋癲癲的老道人闖進來了?

李宏誌霍地站起,右手伸入了脅下的包裹中。大黑狗直起身,翹起尾巴,呲咧著嘴露出了厲牙。

李迪、李禪和眾親兵的手都握住了各自暗藏的兵刃。

“哎呀!狗……好嚇人的狗!”瘋道人驚叫著往後退,一不小心腳底絆了一下,仰麵跌倒在地,“哎唷!”

李迪和李禪對視了一眼,握住兵刃的手縮了回來。

唯有李宏誌保持姿勢不變。大黑狗朝著倒地的瘋道人大聲叫著,氣勢洶洶。

李自成很快鎮定下來。他揚起眉對門外的瘋道人道:“你真會看相算命?”

顧君恩感到有些奇怪。闖王從不信江湖邪術這一套,怎會這麼問?他並不了解李自成最近兵敗後的心緒變化。

瘋道人從地上爬起來,咕嚕著道:“廢話……貧道不會看相算命,怎會說……看相算命?”

李自成朝李宏誌擺擺手,示意讓瘋道人進店。

李宏誌喚住大黑狗,讓開一條道。

瘋道人側著身,膽怯地望著大黑狗,擠身進入店內,走到李自成麵前。

李自成瞧著瘋道人:“你會看相算命,可我偏不信這個,你說怎麼辦?”

這是刁難的一問,顧君恩眯起眼抿起了嘴唇。

瘋道人卻聳聳肩,眨著眼道:“施主不信看相算命,難道也不信佛,不信菩薩?”

李自成聽到此問,心裏陡然一震,身子打了個哆嗦。

瘋道人目光放亮,盯著李自成道:“貧道觀施主之相,施主少年之時必定出過家。”

李自成的臉色變得灰青,眼中露出絲絲利芒。

小時候,對,十二歲時,曾因家境貧寒,被送到米脂縣萬佛寺,出家當過三年小和尚,當時法號為“黃來僧”。

瘋道人是真會看相算命,還是瞎猜,還是已知道了自己的底細?李自成一時無法斷定。

顧君恩顯得有些緊張,忙向李迪、李禪投去一個眼色。眾親兵的手,又再次握住了暗藏的兵刃。

瘋道人衣袍一撩,不用請,便大大咧咧地在板凳上坐下,用坦然的口氣道:“我佛金光無處不在,菩薩精神無處不存。釋迦牟尼、觀世音、孔子、孟子、嶽飛等等,他們的肉體早已腐爛,但他們的精神卻借書之字,借人之口流傳下來。我佛精神大及宇宙,遍及花草樹木、山水砂石,借萬物而生靈光。”

李自成聽瘋道人論起佛法,心緒漸靜,抿抿唇道:“這個我知道。《金剛般若波羅密經》中雲,佛告菩提……‘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佛的浩然廣博大悲之心,作為有色有相的胎生靈物的人,對佛應感恩不盡。”

李自成少年佛學的經文,在這裏派上了用場。

“好!”瘋道人拍掌道,“想不到施主對佛學有如此見解,若能全心皈依佛門,必能修成正果,隻是……”

頓了頓,瘋道人才道:“隻是,施主眼下誤入歧途,一時很難自拔。”

李自成臉色瞬間變換了數次。

顧君恩沉吟不語,若有所思。李迪和李禪早已按捺不住,但因無李自成和顧君恩的命令,他倆不敢發作。

李自成臉色恢複正常,用故意裝出的淡淡的口吻道:“請道長指點迷津。”

瘋道人肅起麵容,緩緩地誦出一句“不淨觀”偈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李自成想起十幾年來腥風血雨的刀劍生涯,義軍不知殺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被殺,從“不淨觀”來說,自是罪孽深重,可是若不如此,又怎能推翻腐朽的明朝?若不繼續殺戮,又怎能趕走清賊?

他目光似電,冷沉地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瘋道人亦沉下臉道:“李岩將軍也該人地獄?”

李自成被揭痛傷疤,臉刷地漲得通紅。他霍地站起,厲聲道:“你是誰?”

李迪、李禪與眾親兵跳躍而起,將瘋道人團團圍住。他們的目光瞟著顧君恩,等待著動手的命令。

瘋道人並不驚慌,居然淡淡一笑,平靜道:“貧道峨嵋山九老仙府了然道長。”

李自成凝視瘋道人片刻,努嘴示意親兵退下,拱起雙手道:“原來是了然道長,失禮了。”

他在萬佛寺時年紀雖小,卻記得峨嵋山九老仙府了然道長,是萬佛寺方丈的朋友。

瘋道人淺笑道:“算來二十多年了,你還記得貧道,真是不簡單。”

李自成坐下,正色道:“了然道長今日前來,不知有何指教?”

瘋道人壓低聲道:“你可還留著方丈送給你的紅匣子?”

李自成悚然一驚:“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瘋道人笑而不語。

李自成還俗後,去延安府投羅襄學武,後當了銀川驛卒。因艾舉人逼債,妻子與蓋虎通奸,與侄兒李過走甘肅投奔義軍。在投軍前,他曾到萬佛寺拜見方丈,要求再次出家為僧,但方丈拒絕了他的要求,鼓勵他投義軍成大業,拯救萬民脫離苦海。方丈的話堅定了他投奔義軍的決心。在他告別時,方丈從神龕下取出一個小紅匣子送給他,並囑咐道:“日後倘遇大難,即可開視,自可避凶就吉。”方丈囑咐的話,他早已忘了,但這小紅匣子,他卻是一直珍藏在身邊。

李自成忙叫顧君恩從桌下取出自己的行李,從中取出小紅匣子來。

他正要打開匣蓋,瘋道人卻道:“且慢!現在還不到打開它的時候。”

李自成詫異地道:“為什麼?”

瘋道人答非所問:“眾生之間,猶如眾鏡相照,眾鏡之影,見一鏡中,如是影中複現眾影,一一影中複觀眾影,即重重現影,成其無盡複無盡。”

李自成知道瘋道人說的是《華嚴經》上所講的眾生之間彼此影響的關係,但因不知所指,不禁默然。

瘋道人又道:“出家人心裏有塊明鏡,俗人的鏡照容,出家人的鏡子照行。誠如‘宗鏡錄’卷所雲,‘不照心性,枉陷輪回’。”

李自成想起自己進京所為,不覺陷入沉思之中。

瘋道人見狀立即起身,雙掌合十,低聲佛號:“南無阿彌陀佛,修利修利摩訶修利。修修利,薩婆訶……”

顧君恩眉頭緊皺,麵色凝重,心念甫轉:這位了然道長今日是來說教,還是為李岩被殺之事指責闖王,或是另有……

忽然,顧君恩耳邊聽起了瘋道人的細語聲:“顧軍師,別胡思亂想了,我今日既是來說教,也是來告警的,注意對麵小巷樹陰下躺著的那個和尚。”

瘋道人沒向李自成告辭,衣袖一甩,飄然出店。

顧君恩順著瘋道人走出門外的背影望去,對麵小巷口樹陰下,果然躺著一個躐蹋不堪的雲遊和尚。

此和尚身材高大,手持一根舊禪杖,腰係一隻酒葫蘆,蓬頭散發,滿身泥汙。此刻,他醉臥在小巷口,肚腹袒露,一束陽光透過巷口上空的老桑樹,照射在他如風箱起伏的肚皮上。數尺之內酒氣薰人,全然失卻了出家人的莊重與尊嚴。

不說倒不曾留意,經瘋道人這麼一說,顧君恩想起這和尚跟隨部隊已有三天了,因他終日裏不停地喝酒,醉醺醺的,大家都叫他做醉和尚。

這醉和尚是什麼人?瘋道人為何要以他告警?難道……

顧君恩在緊張思索的時候,李自成忍耐不住打開了小紅匣蓋。

全軍敗退,自己詐死,可謂是遇上了大難,看看方丈給自己留下的,究竟是什麼避凶就吉的錦囊妙計!

匣蓋打開,匣內並無他物,隻有一把剃刀!盒底板上寫著八個小字:“佛法無邊,佛門廣大。”

佛法無邊,佛門廣大,這是什麼意思?李自成怔住了。

忽然,他身子一抖,像醍醐灌頂,陡然悟禪一樣,腦際閃過一道靈光。他領悟到了方丈“避凶就吉”的妙計,原來是要他削發為僧!

留下萬民不顧,丟下社稷不管,遁跡空門,禪隱山寺,這算什麼妙計?

他正在思想,這時宋獻策匆匆走入店內:“一切都……辦妥了!這些鄉下人真會討價還價。”

李自成合上匣蓋,呼地站起身,毅然道:“立即出發,連夜趕過響鼓嶺。”

十八衝過響鼓嶺

響鼓嶺怪石崢嶸,嶺峰一塊腰圓形巨石巍然屹立,像是一隻準備迎接天棰擂鳴的石鼓。據說每逢打雷之時,巨石便發出隆隆的“鼓聲”,響鼓嶺之名即由此而來。

劉伴當領著十幾名親兵登上嶺峰。他躍上巨石,手搭涼棚四處張望了一會,然後向停留在山腰道上的顧君恩等人揮手轉了兩個圈。

這是“平安無事”的信號。

顧君恩、宋獻策、李宏誌、李迪、李禪簇擁著李自成走向嶺峰。

李自成步子走得有些急,這與他的心緒有關。他急於和劉體純、郝搖旗之部會合,他有許多事要辦,他明白目前大順軍急需要的是統一的領導與指揮。

李自成沒在嶺峰停留,也沒有心思去欣賞那聞名天下的“天鼓”,他繞過巨石,順著石道盤旋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