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下是譽為“一線天”的石穀,這望穀頂像虎踞的高崖,臨近更覺嶙峋。那穀口山岩突起,斜傾人道,紫藤青鬆,蒼蒼幽幽。

向導仰麵看了看穀頂天口濾進的陽光,揮揮手,踏上了山穀小道。

李自成百餘人的隊伍隨著向導,進入“一線天”石穀中。

穿過石穀,再翻過一個山嶺,便走出響鼓嶺了。嶺外將有已與劉體純和郝搖旗聯絡上了的張鼐與高立功,率人前來接應。

小道很窄,人馬行進速度很慢。

宋獻策拉著馬,不時地看看穀頂天口的夕陽,麵露焦急之色。行軍前卜了個卦,是個凶卦,主兆有血光之災,因此心中總是提心吊膽,在這樣險穀中行走,更覺不安。

顧君恩氣容平靜,不緊不慢地跟在李自成身後。他知道這是行程中最危險的一段路,仍然很沉得住氣。他相信向導的精明,劉伴當的沉穩和親兵的忠心。這都是些訓練有素、身經百戰的戰士,和經驗豐富、浪蕩江湖多年的高手,山穀裏若有埋伏,決逃不過他們的耳目,因此他很放心。他計算過,按這樣的速度行進,在夕陽入穀坳時,隊伍完全能走出“一線天”。

李自成低著頭,麵色凝重,心事重重的樣子。瘋道人提及的小紅匣子一事,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久久不能散去。

驀地,向導在小道上停住了腳步。

整個隊伍停了下來。出什麼事了?百多人屏住了呼吸,血流也告中止。

寂靜,穀間的每一寸空間全是寂靜,連一聲鳥啼鴉鳴也聽不到。

天口透進的陽光,像一束火將隊伍罩住,仿佛要把隊伍熔化。

李自成陡地抬起頭,眸子中閃著爍爍的光亮。他意識到,山穀裏即將有什麼事要發生。

李宏誌站在李自成身後,神情緊張,兩隻耳朵向兩旁支楞楞地豎起。大黑狗亞虎瞧著石壁,前爪不停地在地上刨著,顯得焦躁不安。

寂靜中,隱約有一種細微的“嗤嗤”聲,從空中傳過來。亞虎抬起頭“汪”地叫了一聲。

向導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如紙,彈身躍起,對劉伴當道:“危險,快隨我來!”

劉伴當來不及細問,忙向李迪、李禪打了個手勢:“護著闖王,快過來!”

李宏誌、顧君恩、宋獻策、李迪、李禪等人護著李自成,跟著向導往小道左側跑去。

眾親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有的跟在李自成身後跑,有的摘下弓箭,拔出兵刃,四處張望,有的大聲吆喝著亂躥的馬匹。

刹時,山穀裏一片混亂。

“轟隆!”一聲巨響,驚天動地,一堵山壁隨著巨響聲,向山穀倒坍下來。

大小岩石夾著泥沙在空中飛舞,揚起漫天迷霧,霧中飄著縷縷硝煙。

穀道狹窄,從天而降的岩石塊來勢凶猛,親兵和馬匹無法閃避,紛紛被墜石擊中。

馬嘶聲,人的驚叫和怒罵聲,全被岩石落地的轟鳴聲所淹沒。

血珠濺起在空中灑開。在夕陽光的照射下,灰霧變成了血紅色。

眨眼間,親兵已傷亡過半。

顧君恩跟在李自成身後跑,臉色鐵青。

好狠毒的計謀!炸塌山壁,堵死穀道,再甕中捉鱉……一線天穀口肯定有重兵埋伏,料是走不出去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看向導是否還能找到另一條出穀的路。

宋獻策走在顧君恩後麵,麵色泛白,一塊飛石把他左肩衣襟劃破,在他手臂上拉開了一條長長的血口。

凶卦,果然是凶卦。血光之災,血光現,人死遍。這一線天穀口的夕陽,不就是血光麼?今天隻怕是死定了。

向導領著李自成一夥人,往山崖的灌木叢中爬去。

他知道,在這灌木叢中,還有一條出穀的小路。

這是一條古老的小路,據說從前的人過響鼓嶺,都是走這條路,自從人們開鑿了“一線天”通道之後,就沒有人走這條路了,因為從這條老路出穀,要多繞五十多裏山路。

沒有人走這條路,路上長滿了荊棘,也就沒有了路。知道這條路的人極少,走這條路的人根本就沒有。

李自成不能不走這條路,眼下這是唯一的逃生之路。

一線天穀口,出現了一隊清兵。清兵發現李自成一夥人爬向山崖灌木叢,便高聲呐喊著,從穀口衝下來。

義軍親兵不待命令,已自動地分成了兩隊,一隊趕著上去幫劉伴當劈荊棘開路,另一隊則與李迪、李禪斷後,準備阻擋追兵。

清兵追上義軍,一場生死廝殺,在還未消散的硝煙和塵霧中展開。

被墜石擊中後尚未斷氣的親兵,聽到戰友發出的廝殺聲,掙紮著爬起來,拖著血淋淋的身軀從側冀撲向清兵,也投入了戰鬥。

一名親兵左腳被一塊大石頭壓住掙脫不出來,他情急之下揮起手中刀,一刀將左腳杆子砍斷,然後蹦著右腳撲向清兵。

戰鬥很快結束,雖短暫,卻很殘酷。

青灰色的石岩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擺著各種搏鬥姿勢的屍體,岩麵上到處是一團團殷紅的鮮血,那血跡濺開許多斑點,就像是一朵朵花。

義軍親兵雖然又犧牲了十餘人,但卻為闖王贏得了寶貴的時間,當清兵清除“障礙”,追入灌木叢中時,已看不到李自成一夥的蹤影。

清兵不知道古老小道,在荊棘中瞎鑽著,險些找不到出路。

劉伴當身先士卒,揮著鋒利的刀,在荊棘中劈砍出一條前進的路。

李自成沉著臉,一聲不響地走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下達任何命令,但他那堅定沉穩的步伐,卻給了部下信心與力量。

李宏誌牽著大黑狗跟在李自成身旁,一雙精芒閃爍的眸子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灌木叢裏,雜樹、荊棘、藤條密密麻麻地糾結在一起擋住了陽光,使叢林裏一片昏暗,無法辨別東南西北。

向導憑經驗指引著方向。

劉伴當一刀劈下,一絲昏黃的陽光從刀縫中透射過來。

李迪按住手中的劍,發出一聲欣喜的輕喊:“陽光!”

宋獻策左手按住前額,仰麵道:“我們走出荊棘了。”

李禪捂著受傷的胳膊道:“誰知道前麵是什麼地方?”

眾人剛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懸吊起來。向導帶的路是否正確?

李自成麵色冷峻,但神情卻鎮定自若。如果向導帶錯了路,從這劈開的荊棘缺口走出去,仍在山穀中,後果則不堪設想。然而,這也不能怨誰,若是天意,也隻好認命。

向導繃著臉,走到缺口旁往外看了一會,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沒錯,前麵就是穀口。”

眾親兵發出一陣歡呼,搶前劈開荊棘,衝了出去。

一條羊腸小道懸掛在陡峭的山崖旁,因久無人行走,道上亂石崢嶸,雜草齊腰。

一塊風化了的斷碑,立在小道口的拐角處,碑上殘存的“響鼓嶺”三字模糊可辨。

果真是響鼓嶺的舊道!隻要拐出崖邊的小道口,便走出響鼓嶺了。

十餘名親兵跑上小道,一邊清理亂石,一邊向李自成揮著手。他們掩飾不住跟隨闖王,再次死裏逃生的喜悅。

宋獻策擠身向前,越過李自成,揮著短臂奔向小道。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闖王這次能躲過血光之災,日後定能驅逐清妖,重建大順霸業!

顧君恩走在李自成身後,看著小道,臉上露出憂鬱的神情。這出穀小道雖然隻有二十來丈,但地勢實在是太險,一麵是石壁,一麵是深淵,如果清兵在穀口設有埋伏……

他不敢往下想,從不信鬼神的他,居然扁起嘴唇,無聲地叨念著:“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親兵很快地走到了小道拐角處。突然,道口湧出十餘名弓箭手,一陣箭雨向親兵射來。

驚叫聲與怒罵聲再起,向導和數名親兵被箭射中墜入了深淵。

親兵們一陣忙亂,扶著受傷的同伴,貼靠到石壁上。

李迪和李禪把剛走上小道的李自成拉到一旁。李宏誌斜橫一步,用身體擋在李自成身前。

李自成冷峻的臉有些發紅,眸子也射出了熊熊的怒火。

阻擋的人並不是清兵,而是一夥身著山民裝束的鄉勇,領隊指揮鄉勇射箭的,竟是原大順軍將領劉富明!

顧君恩更是咬牙切齒地道:“我說清兵怎麼咬上了我們,原來又是牛金星這狗賊!”

在西安獄中,劉富明與牛金星一起遞降書與清廷後,便一直跟隨著牛金星。

宋獻策搓著雙手,臉色泛白。西墜的夕陽,在空中拉出一道紅雲,地麵小道上,灑著殷紅的鮮血,天上地下遍是血光,難道闖王真逃不過這血光之災?

劉富明指揮著鄉勇,輪流向親兵射箭。小道狹窄,麵壁臨淵,既無回旋餘地,也無遮掩體,親兵盡管緊貼著石壁,紛紛被箭射中。

情況萬分緊急,若呆在石壁上會被射死。另外,山穀裏的清兵想必用不了多久,也會發覺荊棘中用刀劍劈砍出來的山穀古道,很快地追蹤到這裏。

除了勇往直前,奪下山穀道口之外,已無路可走。

“弟兄們,上啊!”劉伴當明白處境,揮刀疾呼。

四十多名親兵,分成三段,高聲呐喊著,撲向山穀道口。

“殺!”激昂的呼喊聲,震撼了山穀。

“放箭!快放箭!”劉富明朝著湧來的親兵,厲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