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鐸明白他的心意，堵住他的話道：“為了大局，咱們忍著點吧。”
納蘭利吉還是忍不住道：“難道王爺已斷定豐臣秀英追不上李自成？”
多鐸沒說話，卻見豐臣秀英帶著鐵騎兵從坡下奔來。
豐臣秀英跳下馬，向山坡上跑。他邊跑，邊氣喘籲籲地嚷道：“豫王爺快走，大順軍有大隊人馬進山來了！”
納蘭利吉唬起臉，抬起了手中的砍刀。
多鐸沉靜地道：“從老穀道撤回去！”
周海龍剛轉過山坡，便把腰帶中的信拿了出來，恨恨地罵道：“捎信，捎個屁！想招撫大王，白日做夢！”
他邊說邊走，邊把手中信撕成了碎紙片。手一揚，碎紙片像雪花一樣，在空中散開飄飛。
一座破敗的山廟，孤零零地挺立在一條長滿茅草的深溝坡旁，忍受著陽光、雷電與風雨的長期侵襲。廟前幾株枯死的老樹歪斜著，一片荒涼，沒有絲毫生氣。
青衣漢領著李自成和李宏誌走向山廟，大黑狗亞虎跟在後麵。
青衣漢在廟門前站住，輕輕地拍了三掌。廟內走出兩個青衣漢，向領路的青衣漢子做了個手勢。
青衣漢向李自成擺擺手：“請進。”
李自成沒有猶豫，抬步就往廟裏走。他是個有膽有識的人，同時心中也明白，如果這些人要害他，剛才就用不著救他。
李宏誌想往裏走，卻被青衣漢阻住。他眸子一閃，手已按住了腰間刀柄。
李自成忙回身擺手示意李宏誌留在廟外，獨自走了進去。
李宏誌不敢違命，但他放心不下，嘴一=，讓大黑狗進了廟裏。
廟裏沒有院子，進門就是殿堂。殿堂內灰塵遍地，梁上蛛網糾結，神台已倒塌一角。從屋頂窟窿裏濾進來的一縷昏黃的光線，照著歪坐在神台上的那尊金光早已消失，披著一層厚厚塵埃的神像。神台前擱著一張顯然是剛剛抹去了灰塵的木凳。
廟內兩個青衣漢請李自成在木凳上坐下，點燃了左側小供桌上的兩支蠟燭，然後默默退了出去。
大黑狗沿著廟殿牆竄了一個圈，這才在木凳旁立起前肢蹲下。
青衣漢們嚴肅的麵孔與表情，給了李自成一股無形的巨大壓力。他似乎猜到了什麼，卻又一時悟不透。
他隻好靜坐著，耐心等待。
廟殿後門裏，走出了一個身著青裝，頭纏白孝巾的美貌女人。
那女人走到李自成麵前站定，一雙晶亮的眸子盯著李自成的臉。
李自成的心怦然一陣狂跳，臉變得緋紅。
這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李岩之妻邢氏紅娘子！
他頓時明白，那些青衣漢為何對他如此冷漠而嚴肅了，因為他們都是李岩原有的部下與心腹。
李自成定了定心神，輕歎口氣道：“李岩將軍一片赤心，是我誤聽讒言，屈殺了他兄弟。我對不起他，若論私仇，我為你夫償命，也是死有餘辜。紅娘子，你要動手為夫報仇，就拔劍吧。”
紅娘子沒說話，也沒動，隻是閃亮的眸子裏有兩行淚水滾落下來。
大黑狗蹲著沒叫，也沒動，歪起頭望著李自成，那模樣也像是在責備他，當年不該屈殺李岩兄弟。
李自成的臉由緋紅而變得蒼白。他喃喃道：“紅娘子，你動手吧……我決不會怪你。這是因果循環，一報還一報，天意……誰也無法阻擋得了。”
紅娘子望著李自成，突然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叩首道：“臣妾邢紅娘，叩見皇上。”
李自成忙伸手去扶紅娘子：“快起來，千萬別這樣，你要是這樣，我就更愧對李岩將軍了。”
“謝皇上。”紅娘子認認真真地磕了個頭，方才站起。
從不流淚的鐵血漢子，此時也盈盈欲淚，動情道：“殺李岩將軍兄弟，萬死難贖此罪，此時此地，我還有何話說？你不如一劍了斷了我，我心中還好過一些。”
紅娘子哭泣道：“先夫得皇上重用，與皇上真是患難君臣，情深義重。若不是牛金星設謀陷害，皇上怎能殺他？殺先夫的人，實是牛金星這奸賊，臣妾豈能怪皇上？”
李自成忙道：“我現在已不是什麼皇上了，請紅娘子不要這樣稱呼我，如果要叫，就叫我自成，或是闖王吧。”
紅娘子聽到“闖王”二字，眸光陡地一亮，但立即又暗淡下去，輕輕一聲長歎。
李自成默然片刻後道：“你為何來到了這裏？”
紅娘子揮袖揩去臉上淚水道：“自先夫被殺之後，我和先夫部分手下逃回中州，大家商議複仇之策。不想正在此時，大順軍兵敗山海關，隨後又放棄京城退到陝西，我不得不重新修改計劃。當我一切準備就緒，率人欲往西安之時，又聽說西安被清兵所破，闖王你已由陝西退至湖北。後又聞大順軍先敗武昌，後潰通城，闖王你已在九宮山遇難。我不相信你會死……也為尋找牛金星，所以來到這裏。”
李自成點點頭，然後道：“那個瘋道人是誰？”
紅娘子道：“是先夫的堂叔李顯應。不過他幼年時就在峨嵋山出了家，是個本真的出家人。”
李自成道：“他現在在為你效力？”
紅娘子道：“自從先夫跟隨闖王後，他一直暗中幫助先夫。”
李自成沉吟著道：“原來如此。”
瘋道人一直在幫李岩，難怪對自己的身世和經曆會這樣熟悉，酒店中的一個謎團，終於解開。
李自成突然睜目道：“你手下有多少人馬？”
紅娘子抿了抿唇道：“八百人左右。”
李自成攢緊了拳頭：“召集你的人馬跟我走，我……”
紅娘子打斷他的話道：“你還想東山再起？”
李自成眸光精芒畢射：“當然。趕走清賊，複我大漢江山，再建大順基業，這是百姓之願，也是我平生之願。”
紅娘子沉默不語。
李自成毫不隱瞞地將他詐死後，意欲聯合南明，合師北拒的計劃全都告訴了紅娘子。
紅娘子聽完李自成的計劃，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李自成道：“你認為我的計劃行不通？”
紅娘子秀眉緊蹙，欲言又止。
李自成又道：“你為李岩將軍的事，不肯幫我？”
紅娘子思忖片刻道：“請闖王原諒，我有自己的事要辦。”
“什麼事？”
“殺牛金星，為夫報仇。”
“牛金星固然該殺，眼前民族存亡事大，豈能為這一個狗賊，而放棄社稷江山？”
“不報夫仇，有何麵目見陰曹夫君？”
“牛金星現已逃走，你又到何處去找他複仇？”
“這次引清兵在這裏埋伏，就是他出的主意。他就在附近，我一定能找到他，即使他逃走了，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出來。”
李自成凝目道：“這麼說來，你是不肯幫我了？我現在確實很需要你幫我。”
紅娘子正色道：“即使我想幫你，他們也不會同意的。”
他知道她指的是那些李岩的手下，也就是剛才救他的那些青衣漢。
“既然是這樣，我也就不為難你了。”李自成不無遺憾地道，“將來你殺了牛金星，為夫報仇之後，又有何打算？”
紅娘子道：“了卻心願後，我便隨了然道長上峨嵋山出家為尼。”
李自成身子一抖，他想起了萬佛寺方丈，送給他的那隻小紅匣子及匣子中的那把剃刀。
紅娘子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不禁問道：“出家不好麼？”
李自成不知不覺地吐出留在了小紅匣子底板上的八個字：“佛法無邊，佛門廣大。”
紅娘子怔住了，她不知李自成說這句話的意思。
廟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大黑狗亞虎呼地立起身來。
一青衣漢走入廟內：“他們已經朝這邊來了。”
紅娘子朝李自成雙手一拱，再沒說話，帶著青衣漢走了。
李自成走出山廟。
廟外，暮色已經降臨，四處灰蒙一片。
深溝旁小路上，周海龍正與李宏誌對峙著。周海龍哇哇地叫著，要走向山廟，李宏誌橫著鋼刀就是不讓路。
周海龍舉著禪杖，嚷道：“混小子！你當灑家怕你不成？快快報上名來，待灑家一杖把你打趴在地上，再踏著你脊梁走過去。”
李宏誌不吭聲，仍卓然挺立在路中央。
大黑狗呼地竄了過去，張嘴撲向周海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