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混十萬馬進忠
馬進忠省城。督憲軍門府衙內院。
院子不大,但很雅致。院內雜蒔些花草,兩簇墨竹分據在院子的左右兩角,竹林旁荷花水池與假山相對,池中錦鯉遊動,石山上水滴蒼苔,給人沁涼之意。
水池旁一座涼軒,涼軒欄簷下懸著一架鸚鵡,內牆上掛四季條屏,東欄杆下擱著兩張楠木靠椅,靠椅中間一張茶幾,茶幾上擺著一隻金魚缸,缸中各色金魚在悠悠遊動。
佟養和仰坐在靠椅中,微眯著眼,正在閉目養神。
表麵上他似很悠閑,正在休息,實際上很緊張。自上任以來,夜以繼日操勞,此刻腦子裏意念正在疾轉。
眼下湖廣的形勢是,清廷雖已占領了湖北九成以上的地區,但由於八旗兵已班師回朝,整個局麵隻有靠少數清兵和左夢庚的降兵來維持,兵力不強。南明湖北巡撫堵胤錫駐常德,湖廣總督何騰蛟駐長沙,他們據守湖南與清廷相抗,力量也很薄弱。大順軍餘部夾在清廷與南明之間,“事齊事楚”,對湖廣的局勢舉足輕重。
如果能招撫大順軍餘部,形勢則會對清廷有利,估計用不了一年的時間,便能完成統一中原的霸業;如果讓大順軍餘部與南明聯合,這場仗將不知還要打多久;如果能讓大順軍餘部與南明相鬥,那麼……
他是個招撫派,他竭力主張用懷柔政策來對付漢民。他看不起主戰派的多鐸和阿濟格,認為他們隻不過是一介武夫,對他們幹預招撫策略,表示出強烈的不滿。
他急於招撫大順軍餘部中力量最強的西部集團軍,想作出一番成績給主戰派看看。他曾六次派人送信招撫,結果人信無還,於是,這一次他派出了馬進忠。馬進忠將紅衣大炮和火藥車丟人江中,他都不予治罪,李過總該明白他招撫的誠意了。
他在等待馬進忠的消息。不知為什麼,他有一種預感,這次招撫一定能成功。
他睜開眼,從靠椅中弓起身子,伸手去茶幾小碟內抓了幾顆小米團,撒入金魚缸中。金魚受驚,忽地驚惶亂竄。
他咧開嘴,格格地笑出了聲。失去了李自成的大順軍餘部,不就像這缸中的金魚麼?
這時,一名侍從走入涼軒:“稟軍門,馬進忠求見。”
佟養和呼地從靠椅中站起,急聲道:“馬進忠回來了?”
他話剛出口,就自覺失態,於是輕咳了一聲,定定心神,拂拂衣袖,沉聲道:“傳他進見。”
“喳。”侍從領命而退。
佟養和深吸了口氣,複在靠椅上坐下,儀態端重莊嚴。
幕客楊峙青領著馬進忠和副將杜弘場,進入涼軒。
馬進忠搶在杜弘場之先,跨步到佟養和靠椅前,先彈拂了一下左右衣袖口,然後單膝跪地,低頭,彎腰,垂手,行了個“大清禮”:“在下馬進忠叩見佟軍門。”
佟養和輕嗯了一聲,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不必多禮,請起吧。”
顯然,他對馬進忠的表現十分滿意。
馬進忠施過禮後,垂手退到一旁,他這一退,才讓出個位置給杜弘場。
杜弘場上前剛要施禮,卻被佟養和攔住:“算啦,免禮。此行情況怎樣,‘一隻虎’有何要求?”
佟養和按捺不住,焦急心情已溢於言表。
杜弘場支吾了一聲,“嗯,‘一隻虎’他……”
這次去李過營招撫,本是杜弘場為清方正式代表,馬進忠不過是個特使罷了。但馬進忠以防止意外為由,將杜弘場留在山口外,杜弘場也不願意上山涉險,於是馬進忠便成了清方全權代表。“談判”之後,馬進忠下山,既不將李過的書信交給杜弘場,也不告訴杜弘場詳情,隻是含糊地說李過有意歸順,所以佟養和這一問,杜弘場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佟養和不耐煩地揮揮手:“你下去,讓馬總兵說話。”
杜弘場無奈地退到一旁,悄悄地向楊峙青投去一個眼色,他希望楊峙青,稍後能幫他在佟養和麵前說幾句好話。
馬進忠上前,從懷中掏出李過的書信,雙手呈給佟養和。
佟養和打開書信,看了一遍,遞給楊峙青,然後道:“‘一隻虎’李過已有意歸順,但要請討荊州安插,不知你們意見如何?”
杜弘場抿抿嘴,沒有說話。每逢這種場合,他總是提不出任何意見。
楊峙青思忖了片刻道:“‘一隻虎’李過請討荊州安插,不知其用心究竟何在。荊州乃軍事重地,眼下由鄭四維把守,鄭四維乃主戰派幹將,即使佟軍門把荊州讓給李過,恐怕鄭四維也不肯放手。”
佟養和麵露怒色道:“難道他敢違抗我的命令?”
楊峙青道:“佟大人不要忘了,您雖為省督憲軍門,但畢竟是文職官員,不是帶兵的武將,他完全可以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拒之。”
佟養和皺皺眉,眼睛轉注到馬進忠臉上:“馬總兵有何看法?”
馬進忠故意支吾了一下,道:“佟軍門,在下……”
他到此便頓住了口,沒往下說。
杜弘場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這個混小子,會捉弄人,還會賣關子!
佟養和板起臉:“為什麼不往下說?”
馬進忠怯生生地道:“在下怕說錯話,大人怪罪下來,小人吃罪不起。”
杜弘場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好滑頭的小子!
佟養和爽快地道:“本軍門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有什麼話,你盡管說,說錯了,我不怪你。”
“謝大人。”馬進忠先頓首致謝之後,這才道,“在下認為,若要讓‘一隻虎’李過歸順,必須答應他的請討,否則,他就會認為大人招撫沒有誠意。”
佟養和點點頭,眯起眼,靜候馬進忠的下文。他知道馬進忠這個“混十萬”的綽號不是自吹的,鬼點子極多,眼下正是需要用這種人的時候。這也是他為什麼沒有治馬進忠罪的原因。
馬進忠繼續道:“不過,在下認為可把李過請討的地方改動一下……”
“哦!”佟養和被他說到心坎上,忍不住截住他的話問道,“改在什麼地方?”
馬進忠目光瞧著佟養和道:“大人可許以常德、澧州地方安插李過人馬。”
杜弘場滿臉困惑。常德、澧州是明方堵胤錫的地盤,如何能安插“一隻虎”李過部隊駐紮,這小子在搞什麼鬼?
楊峙青不動聲色,但心裏很佩服馬進忠的聰明,這小子肯定早已猜到了佟養和的心思,否則不會說出這個主意。
佟養和凝視馬進忠片刻,撫掌道:“好主意!但不知‘一隻虎’李過,是否會接受常德、澧州的安插?”
馬進忠肯定地道:“李過一定會答應。李自成死後,大順軍如同散沙,現急需要一個駐紮之地,這樣好的機會他不會錯過。再說,這也是他惟一的退路,他別無選擇。”
佟養和眸子一張,瞳仁裏閃出灼熾的光亮:“以漢人製漢人,這是上上之策。郝搖旗和劉體純的平、瀏各股駐在長沙附近,給何騰蛟構成了很大的威脅;李過和高一功集團軍在荊、當地區,原不與堵胤錫搭界,現在讓他們去常德、澧州,從堵胤錫手中奪取居駐地盤,必然會牽製住堵胤錫,然後……”
他把話頓住,自作聰明地留下個空白,讓手下去想。
楊峙青暗想:“鷸蚌相持,漁人得利,妙哉!”
馬進忠暗想:“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杜弘場聽懂了佟養和的話,禁不住賣弄似地揮著手道:“用郝搖旗和劉體純各股部隊去打何騰蛟,用李過和高一功部隊去打堵胤錫,高!大人此著棋實在高!”
佟養和皺起眉,板著臉,狠狠地瞧了杜弘場一眼。杜弘場恭維的話,並沒有使他高興。有些事說穿了後,還有什麼意思?
他一把拉過馬進忠,在旁邊的靠椅上坐下:“來,來,說說你見‘一隻虎’李過的詳細情況。”
馬進忠對此早已有所準備,於是真真假假地將進西山見李過和高桂英的情況,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佟養和邊聽邊點頭,他認為自己的招撫確已成功,呼地站起,大聲下令:“馬進忠總兵!”
馬進忠挺胸應聲道:“在!”
“命你速執恩詔、書劄和盟狀,去‘一隻虎’營下旨招撫,許其以常德、澧州地方居駐……”佟養和在招撫的同時,還下令招撫後的李、高集團軍,當迅速由荊門、當陽地區渡江入鬆滋,進駐常澧。
“遵命。”馬進忠拱手,頓了頓又道,“不過……”
佟養和正在興頭上,見狀有些不悅,堵住他的話道:“不過什麼?”
馬進忠不慌不忙道:“平、瀏地區大順軍諸股餘部,也該及時招撫。在下認為‘一隻虎’營已歸順,大人派杜副將去招撫就行了。平、瀏地區地形複雜,各股分散,在下比較熟悉,在下還是去平、瀏地區為好。”
他的真實用意,是在實施闖王計劃之前,他要親自與闖王見上一麵。
佟養和想了想道:“你有把握招撫平、瀏地區的大順軍各股餘部?”
馬進忠道:“平、瀏地區的諸股餘部,在李自成死後,受創最重,實力遠不及‘一隻虎’營,現在他們正是彷徨無依之際,我與他們中的許多將領有些舊交,此刻去招撫他們,保證能‘各營樂從’。”
“各營樂從?”佟養和眸光一亮,“太好了!我就派你和王允成二鎮到平、瀏地區,宣聖意,招撫餘部。”
“遵命!”馬進忠精神抖擻地回應。至此,他的目的都已達到。
“杜副將。”佟養和繼續下令,“即命你與賈一選同往‘一隻虎’營招撫。”
“遵命!”杜弘場高聲回話,同時向馬進忠投去了一個感激的眼光。他沒想到,馬進忠會把招撫‘一隻虎’李過,這個立大功的機會讓給他。
佟養和又道:“馬總兵,你去平、瀏地區招撫,這李、高部隊歸順後渡江入湘的事,還是交給你負責。”
馬進忠端然地道:“請大人放心,在下已下令集結船隻,隨時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