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養和掩不住心中的高興,居然伸手拍了拍馬進忠的肩頭:“辛苦了。”
馬進忠頓首道:“為大人效力,萬死不辭。”
他也掩飾不住內心的高興,抿唇在笑,笑得嘴都歪了。
執行闖王的轉移集結計劃,可以大大方方地公開進行了。他派船接運高夫人、李過和高一功部隊進入江漢平原,這是在奉清廷命令行事,誰敢阻攔?
佟養和最後安撫馬進忠道:“你原是寧南侯左良玉手下的荊州總兵官,我現在仍讓你鎮守荊州,並將與你一同投順的副將王進才、牛萬財加總兵銜,同駐荊州城外沙市。”
“謝大人。”馬進忠心中暗喜,這樣一來又可以兵不刃血地入據荊州了。
馬進忠和杜弘場領命退出涼軒。
佟養和抓起一顆小米團扔入金魚缸中,發出一陣笑聲,他沉浸在成功的興奮之中。
楊峙青湊近他,壓低聲道:“佟軍門,這個馬進忠似乎有些靠不住,大人可要小心。”
佟養和斂起了笑容,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楊峙青見佟養和的臉色與神情,以為他在考慮自己的話,便沒再說什麼,躬身退了下去。
其實佟養和根本沒把楊峙青的話放在心上,甚至連他剛才說什麼都沒聽清楚。
此刻,他在想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在大順軍餘部歸順之前,還是歸順之後,要大順軍將士剃頭?
這等大事,他作不了主。最後,他決定,立即派快馬去京城向多爾袞請示。
夜色深沉,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天空漆黑如墨。
草坪山坡腳下,一座茅屋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茅屋內,一張小桌上擱著盞油燈。油燈散發出來的微弱的淡黃光亮,照亮了兩張異常嚴肅的臉。
李自成和馬進忠麵對麵地坐著,兩人都沒有說話。
茅屋的門虛掩著,門外站著手執禪杖的周海龍,和手按腰刀的李宏誌,還有那條大黑狗亞虎。
狗未叫,隻有四下裏蟲聲唧唧。
馬進忠首先開口道:“沒想到,你真是詐死。”
李自成接口道:“沒想到,你竟敢把清軍的紅衣大炮丟入江中。”
馬進忠眨眨眼:“我應該想到的,你在商洛山就詐死過一回,這一次是故伎重演。”
李自成靜靜一笑,道:“我也該想到的,當年你兩次投降左良玉,第一次就盜了他兩百匹戰馬。這次是變本加厲。”
馬進忠肅容道:“這次是我兩度降清,但我決不做清廷走狗!”
李自成亮亮的眸光瞧著他道:“很好。混十萬,我就等著你這句話。”
馬進忠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先來見你?”
李自成未加思索:“你是想證實我是否活著?”
馬進忠搖搖頭,“其實我從西、南兩股大順軍轉移撤退的情況,就知你沒有死。我來見你,就要你給我一個承諾。”
李自成正色道:“你有什麼要求,盡管說。”
馬進忠臉色凝重道:“你知道我原是十三家軍中的義軍頭領,後來降了左良玉,義軍中有許多將領對我都記恨在心,像李過、高一功、郝搖旗和劉體純等人,對我頗有成見,因此,我請求‘合師北拒’之後,我要獨立為營。”
李自成抿起唇,認真考慮他的請求。
馬進忠進一步闡明道:“我與嶽州王允成、王進才和牛萬財,四股人馬組成一個集團軍,獨立為營,由我指揮。”
李自成沉思了片刻,毅然地道:“好,我答應你。”
他是經過考慮才作出決定的。眼下馬進忠除了控製有荊江水麵的船隻之外,還和盤踞嶽州的王允武、王進才和牛萬財以盟誓和婚姻結成了團體。如果不能爭取到馬進忠,李、高西部集團軍各家兵馬就難以渡江進逼常澧,而聚集在平、瀏的大順軍,也決無法飛越嶽州進駐到荊江兩岸。他隻能答應馬進忠的請求,這算是讓步,也可以算是交換。
馬進忠聞言,立即起身,向李自成施禮:“右營製將軍山侯馬進忠見過闖王。”
他既已重歸義軍,自然要領受闖王賜予的封號。
他相信李自成的承諾。實際上他走到眼前這一步,不相信李自成也不行。後來事實證明,李自成實現了承諾。大順軍歸明之後,馬進忠、王允成、王進才和牛萬財四股人馬,獨立建成了“忠武營”。
李自成扶起馬進忠,兩人重新落座,打開了話匣子。
他們詳細討論了大順軍在江漢平原西部大會師的計劃,以及計劃中的每一個步驟和每一個細節。
他們討論了聯合南明的計劃,與計劃的可行性,甚至還談到了,如何打破目前與何騰蛟和堵胤錫之間僵局的問題。
李自成過人的膽識,堅定的信念,對局勢精辟的分析,令馬進忠驚歎不已。
馬進忠敏捷的思路,應變的能力,對進退之路的周密考慮,使李自成暗自佩服。
李自成沒有談到大順軍會師之後下一步的軍事行動,其實他心中已有了一個向清軍大舉反攻的“北伐大戰”。
馬進忠沒有提到佟養和命他為荊州總兵的事,實際上他已打算在渡運李、高部隊時,趁機調動自己的人馬奪下荊州,完全將荊江控製在自己手中。
他倆對對方都存有戒心,各自留了一手。不過,李自成留的是有關漢室江山的大業之事,而馬進忠留的隻是有關個人集團利益的小地域之事。
李自成是一朝天子、義軍領袖,馬進忠隻不過是個混混兒,兩人根本無法相比,但曆史命運的紐帶,在這個點上卻把兩人扭在了一起。
最後,他倆談到了多鐸和阿濟格。
李自成道:“英王阿濟格勇多於謀,不足為慮。最難對付的是那位豫親王多鐸,他一直懷疑我是詐死,死盯著我不放,這對大順軍的集結和南明的聯合都很不利,萬一……”
馬進忠眯起眼道:“對付這位豫親王隻有一個辦法。”
李自成凝目道:“什麼辦法?”
馬進忠咬咬唇:“殺了他。”
李自成沉吟著道:“你是說刺殺多鐸?”
馬進忠點頭道:“殺了多鐸,阿濟格就沒了主張。”
李自成默然片刻後道:“多鐸已去江浙,如何下手?”
馬進忠道:“蘇州有個反清組織白巾會,首領陸世鑰,手下有一萬多人,紅娘子與他很熟,你可派人找紅娘子幫忙。”
李自成皺著眉沒說話,默認了馬進忠的建議。
馬進忠又道:“不知闖王對張獻忠看法如何,此次‘合師北拒’是否包括張獻忠大西軍在內?”
李自成肅起麵容,冷“嗤”一聲道:“張獻忠反複無常,與我積怨甚深,且南明舊臣對其印象極差,若與他聯合,恐怕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李自成其實已有聯合張獻忠之意,他之所以不告訴馬進忠,是為了“留一手”。如果他的計劃能夠成功,張獻忠將是他對清軍“北伐大戰”中,出奇製勝的奇兵。
馬進忠聽李自成這麼說,也就不再說話了。
此時,茅屋外已是曙光微露。
馬進忠起身告辭。他和李自成已說了整整一個下半夜。
李自成將馬進忠送出茅屋,並讓周海龍送他出寨。
李自成走到茅屋左側的小溪旁,反手抄背,默然站立。
他的第一步行動計劃,正在順利進行。在大順軍完成集結會師之前,他除了等待外,已無須采取任何行動,因此他在考慮馬進忠的建議,是否派人去找紅娘子,協助刺殺豫親王多鐸。
如果刺殺多鐸成功,將會給清廷一個打擊,同時大大鼓舞將士們的鬥誌,為“北伐大戰”增添勝利的信心,如果失敗……
他在權衡利弊,認真思考。
李宏誌仍站在茅屋前,目光盯著李自成的背影,從他那按住刀柄顫抖的手指,和眼中閃爍的遊移的光亮,可以看出他也在緊張地思考著什麼。
馬進忠走上小路。周海龍緊跟在身後,暗中握緊了禪杖。
小路上有霧。霧雖濃,卻擋不住透入的曙光,漫漫長夜已經結束。
周海龍被曙光映著的臉灰青灰青,顯得很難看。他手中的禪杖從左手移到右手,又從右手移到左手,神情似乎有些焦躁不安。
他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馬進忠。他從馬進忠看他時的目光中,便已斷定馬進忠已認出了他。
馬進忠是否已向闖王揭露了自己的身份?他不知道,也無從判斷。
他再次陷入了矛盾之中。殺不殺馬進忠?他一邊走,一邊反複地想。
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為了完成肩負的刺殺李自成的使命,該殺了馬進忠。這是殺手們慣用的手段——殺人滅口。
可是殺了馬進忠後,李自成會不會懷疑自己?另外,他已知馬進忠的來意,是與闖王商議用船隻渡各家兵馬到荊江兩岸會師,然後共同聯明抗清。他是個堅定的反清派,在這時候怎能殺馬進忠?
他猶豫不決,感到十分為難。
馬進忠突然停住腳步,扭轉身對他道:“喂,為什麼還不下手?”
周海龍一愣,隨即雙目一睜,舉起了手中禪杖。
“算了吧。”馬進忠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道,“你殺不殺我,對你來說都是件毫無意義的事。”
周海龍目芒一閃:“為什麼?”
馬進忠淡淡地道:“這還不明白?李自成早就知道你是張獻忠的人了。”
“你……說什麼?”周海龍怔了怔道,“闖王早就識破了我的身份?”
馬進忠坦然地道:“你真是個傻子,連這都看不出來。”
周海龍結舌道:“他既然識破了我的身份,為……什麼不殺我?”
“這就隻有天才知道了。”馬進忠聳聳肩道,“下麵就是寨口,我的手下在那裏等著我,你就不用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