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進忠說完話,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邊走邊想:“李自成這人疑心太重,且又自以為比別人聰明,不可全心為他賣命。”
周海龍在小路上呆立了好一陣子,才轉身回寨。
當他走到茅屋前時,李宏誌已不在了,隻有李自成站在小溪流旁,身邊立著大黑狗亞虎。
李自成站著沒動,好像是沒有發覺周海龍回來了。
周海龍扁了扁嘴唇,想說話。既然李自成已識破了自己的身份,何不直言向他挑明?
李自成嘴唇翕動了一下,也想說什麼。他從周海龍忽而突止的腳步聲上,已猜到可能發生了什麼事。如果周海龍心中已經明白,何不向他告之實情?
然而,兩人都沒有出聲。他倆在短暫的猶豫之後,都認為此刻還沒有到雙方攤牌的時候。
二十二何騰蛟議撫
時值黃昏,夕陽漸漸落下山去,西天邊隻留下一片遊移的昏黃光亮。
湘陰鎮上,家家屋頂已飄出炊煙,點點昏黃的燈光,逐一地在窗戶裏亮開。
有人在田頭上大聲叫嚷,數名農夫扛著鋤頭從田間往鎮上走。
鄉鎮農家,真個是恬靜,溫馨,安寧。
然而,在這寧靜之中,卻蘊藏著騷動與不安。
鎮上,家家戶戶的門緊閉著,行人走路匆匆,臉上帶著幾分緊張之色。
自從郝搖旗率兵進入湘陰之後,大順軍餘部都陸續圍攏過來。目前,各股十幾萬人馬已分布在長沙以北和以東的巴陵、平江、瀏陽各處活動。
鄉民們都認為大順軍要攻打長沙府了,頓時人心惶惶。但奇怪的是,大順軍沒有采取行動,隻是靜靜駐紮在長沙府周圍,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一切似乎都很平靜,平靜得很不正常。鄉民們意識到一定會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日子過得提心吊膽。
“駕!駕!”大聲的吆喝聲中,十餘騎大順軍的騎兵,策馬從鎮街上狂奔而過,嚇得路上的行人蹦跳著躲到路旁。
平房窗戶裏幾盞剛點燃的油燈熄滅了,窗戶也隨之關上。
發生什麼事了?鎮上的人都在想。
郝搖旗的兵營設在鎮外的一個山崗上。他這樣做,一是為了便於自己的行動,二是為了不打擾鎮上的百姓。
他並不是什麼愛民的將領,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受了李自成在桃花莊設帳山崗上的影響。同時,京城中殺戮擾民,以至兵敗的教訓,也不可謂不沉重。
郝搖旗正在營帳中喝酒。陪他喝酒的有張光世、陳汝清和王平君等人。
一壇酒已被喝掉了大半,五個菜碗空了兩個。
郝搖旗已有七分醉意,瞪著泛紅的眼睛,抓起酒壇給張光世斟了一碗酒道:“張縣令,來,老子再敬你一碗!”
張光世是李自成據襄陽時,派遣到湘陰的縣令,這次郝搖旗入湘陰也將他帶來了。
張光世酒量甚微,被郝搖旗灌了幾碗酒早就醉了。他晃著腦袋,搖著手道:“不……我不行……實在不行了。”
“才喝兩碗酒,你他媽的別裝蒜!”郝搖旗仗著酒興,抓起酒碗,按住張光世的腦袋就要往嘴裏灌。
部將陳汝清和王平君見狀,忙端起酒碗道:“他真的不行了,我倆陪將軍喝。”
“這碗酒一定得喝。”郝搖旗放下手中酒碗,複端起自己的酒碗,晃了晃道,“這碗酒你倆先陪我喝。”
“幹!”陳汝清和王平君知道郝搖旗的性格,爽快地一口將酒喝下。
郝搖旗雙手捧著酒碗,“嗤”地一口氣將酒吸幹,然後左手指捏著酒碗,做了個“碗幹酒盡”的亮相。
陳汝清放下酒碗道:“聽說馬進忠已帶著田見秀、袁宗弟、吳汝義等侯伯,去省城投誠了。”
“媽的!”郝搖旗把手中酒碗往桌上重重一蹾,桌上碗筷蹦起老高,“上個月老子說是要降清,清廷的恩詔就到了,可他媽的何騰蛟居然連屁也不放一個!”
王平君皺著眉道:“是呀,我們到湘陰都快兩個月了,還不見何騰蛟有任何動靜,真不知他安的什麼心?”
郝搖旗瞪著張光世道:“我說你到底有沒有把老子的‘受撫’信,交給何騰蛟?”
張光世晃著頭道:“我已向……何騰蛟通報聯合……送了三……回信了。”
郝搖旗拍著桌子道:“何騰蛟要真這樣瞧不起老子,老子就真去降清了。”
“真降清……那可不行。”張光世大著舌頭道,“你別性急,李過和高……夫人兵馬渡江後,就有……他們瞧的。”
陳汝清和王平君同時道:“言之有理。”
郝搖旗眯了眯眼:“嗯,你說的也有道理,就衝你這句話,也該再喝一碗。”
未等張光世答話,郝搖旗已伸手挽住他的脖子,端起酒碗就灌,張光世哪是郝搖旗的對手?掙紮不過,咕嚕嚕地一碗酒已被灌下肚子。
這時,營帳外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接著又是奔跑聲。
郝搖旗鬆開張光世,目光盯著帳門。
一兵丁氣喘籲籲地闖進帳內:“明……兵來了!”
郝搖旗雙目一張:“在哪裏?有多少人馬?”
兵丁喘著粗氣道:“在東……坪,人不少,已殺死了左營一小隊巡邏兵。”
“媽的!”郝搖旗霍地躍起,手一揮,“立即召集左營人馬,隨我來!”
郝搖旗瞪著泛滿血絲的雙眼,旋風般衝出營帳。
陳汝清和王平君趕緊抄起兵器,跟在郝搖旗身後。
張光世晃著頭,想站起來:“我……也要去……”他話未說完,頭一歪,已趴在桌上寂然不動。
田野上暮色蒙蒙。何騰蛟的手下長沙府通判周二南,正立馬小山崗上。
近一個多月來,何騰蛟接到報告,說是湘陰、平江、瀏陽一帶有土寇騷擾,所以特派了周二南帶著一千多名兵卒,前來湘陰偵察情況。
周二南性急,帶著兵卒急急趕路,想連夜趕至湘陰,不料剛到東郊坪便遇上了一小夥土寇。他二話沒說便下令出擊,很快地便將七、八名土寇斬於馬下。現在他正在等待手下查明被斬土寇的身份。
暮色籠罩著,他的臉顯得有些陰沉可怖。
片刻,兩名兵卒上前報告:“稟大人,經查驗這些人像是闖逆賊兵。”
周二南陡地一驚:“什麼?他們是闖逆賊兵,有沒有弄錯?”
兵卒道:“應該不會錯,在一名土寇身上搜出了大順軍哨營的巡邏腰牌。”
周二南頓時眉頭弓起。難道李自成的人馬真已到湖南,來與南明搶地盤了?
他在思忖之間,忽聽號角聲聲,大隊人馬向東郊坪奔來。
明軍聽到轟響的馬蹄聲,和令人心悸的號角,臉上露出驚惶之色。
該怎麼辦?周二南一時沒了主意。
郝搖旗光著半邊胳膊在策馬奔馳,陳汝清和王平君率著兩隊騎兵,緊跟在他左右,後麵是大隊步兵。
一口氣,東郊坪已到。
雖已天黑,但田野上隱約的光亮,仍能看清小山崗上,立身在馬背上的周二南,及崗下列隊布開的千餘名明軍。
陳汝清和王平君在奔馳中,同是發問:“怎麼辦?”
郝搖旗咬咬牙,瞪圓著眼:“敢殺老子的巡邏兵,管他娘的是誰,先打他個下馬威!給老子殺!”
“遵命!”陳汝清和王平君率領著兩隊騎兵,分左右向小山崗包抄過去。
山崗上明軍副將問周二南:“怎麼辦?”
周二南馬頭一撥:“撤!”
崗下明軍聽到一個“撤”字,嘩地一下轉身撒腿就跑。
郝搖旗沒想到明軍會逃得這麼快,這麼突然,不覺急了,扯開嗓門吼道:“站住!全都給老子站住!”
明軍兵卒逃命要緊,哪會聽敵方將領的命令?
郝搖旗怒從心起,立身馬上,揮動著雙手:“放箭,快放箭!”
因為明軍未戰即逃,所以陳汝清和王平君無論行動如何迅速,都無法堵截明軍,隻得下令向竄逃的明軍兵卒放箭。
刹時,一陣箭雨射向明兵,跑得慢一點的明兵,有數人被箭射中栽倒在地。但明兵都跑得很快,全像是經過“逃跑”訓練似的,所以郝搖旗騎兵射出的箭收效甚微。
郝搖旗氣得哇哇直叫,大聲罵著娘:“狗娘養的,逃得真快!”
周二南策馬奔下山崗。忽然馬失前蹄,周二南從馬背上跌了下來。副將見了,急忙過來扶起,截住另一坐騎,讓周二南騎上。
此刻,郝搖旗的大隊步兵趕到。郝搖旗從一小頭目背上,取下一張強弓,彎弓搭箭,“嗖”地向周二南射去。
周二南剛騎上馬背,郝搖旗射出的強弓箭到了!“蓬!”一聲響亮,箭鏃正中周二南背心。周二南身子往前一俯,連人帶箭貼在了馬背上。戰馬受驚,載著周二南呼地往前猛衝,撞倒幾名明兵,消失在暮色中。
郝搖旗下令停止追擊。
他下這道命令有兩個原因,一是天已完全黑下來了,不便於追擊敵人;二是他本無心與明軍作戰,剛才這架勢,也是嚇唬的成份為主。
接下來清掃戰場。明軍被射死八人,射傷的隻抓到兩個,其餘帶箭逃跑的就沒有數了。
郝搖旗將抓到的兩個明兵斥責了一頓,塞給他倆一封“受撫”的信,要他倆呈交何騰蛟,然後當場將他倆放了。
臨走時,郝搖旗還捎給何騰蛟一句話:“你倆告訴姓何的,他要還假惺惺地擺他娘的臭架子,老子就殺進長沙府,剁下他的腦殼當夜壺!”
兩名明兵戰戰兢兢地走了。
郝搖旗仰麵發出一串長笑。他很想看看何騰蛟聽到他捎去的話後,會是怎樣個模樣。
長沙府城,總督衙門。
門前一對大石獅瞪著圓眼,張著寬闊的大口,像是要把過往的行人一口吞噬。
但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